我和朋友约定，以后每年都来伊通县黄岭子这座小山包一次，用以忏悔我们喝多了站在山顶把酒瓶子扔到人家草房顶。

我和另一个朋友约定，以后每年都来长春雕塑公园一次，看一看某一角落，晚秋的沟渠里那丛妖艳的芦苇。

我又和朋友约定，以后每年都来公主岭市二十家子水库逛逛，缅怀那一次迈过溪流时的第一次牵手。

说到底，时间是最不可战胜的。它能逐渐抹平你所有的刻骨铭心，最大的伤痛也熬不过时间的侵蚀。

有约定就有故事，但新的花朵绽放的时候，这棵花树就很难回忆起去年秋天的落叶。一枯一荣，就是生命的历程，朋友之间的约定，抵御不了纷纷攘攘的各种俗世纠缠。

纪念是在担心忘却，一件事在你担心忘却的时候，也就逐渐被淡忘了。包括一些人，某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场景，一把被折断了的小短剑。

宋濂在年迈退休的时候，和朱元璋说：“我以后每年都来看看您！”，这一年，他已经六十九岁。

第二年，在帝庆节的时候，他如约进京来看皇帝。第三年，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长孙宋慎都卷入胡惟庸案，均做法死，宋濂在马皇后和太子朱标的力保下才免于死罪，徙至四川茂州。宋濂在徙途病死在夔州，时年七十二岁。

这位“开国文臣之首”，既是皇师，又是太子之师的“纯臣”，明初散文“一代之宗”，跻身“明初诗文三大家”、“浙东四先生”的元贞道士，临行之际，正坐敛手而逝，“不带走一片云彩”。

萧伯纳的墓志铭里说：“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还是一定要发生的。”

人生不过如此。

宋濂是个早产儿，七个月出生，自幼体弱多病，“每风眩辙昏迷数日”，为了讨个口彩，他最初起名“宋寿”，这名字也确实富有奇效，宋濂活到七十二岁，如果没有晚年波折，或许他还能多读几年四书五经。

宋濂精于释老之学，潜心研修佛道，朱元璋都戏称他“宋和尚”。他的别号宛如仙人名单：“龙门子”、“仙华生”、“元贞子”、“元贞道士”、“仙华道人”、“无念居士”、“南宫散人”、“南山樵者”、“玄真遁叟”……就连死后都是葬在莲花山下，“其出无根，其入无门”。

这位仙长已经不再记得当初和皇帝的约定。

宋濂一生刻苦，“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他六岁就进入小学，一日读完《蒙学》，日记两千言，九岁能诗，一周通背四书经传，人称“神童”。

没有点儿真本事，怎么能和刘基齐名？

想当初，高丽、日本、安南国的使节都愿意出双倍的价格求购宋濂文集，谁的人生还没有几天高光时刻！

张廷玉说，宋濂一生“未尝讦（音“皆”，意攻击诋毁）人过”，朱元璋的评价也是极高。宋濂话不外传，只言人好不言人坏，清廉高风，照拂后辈，有诗才、文才、史才、且慧根深厚，几为完人。

人生沧桑，铅华洗尽，韶光易逝。无论多大的能耐，也都如草木一秋。若干年后，江湖上只有哥的传说。

仔细想起来，“我以后每年都来看看你”，其实是一件极其难以达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