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意义上看,《犬之力》被讨论最广泛的是便是男性气质这个议题。导演简·坎皮恩通过塑造病态的男性形象来抨击男权社会,质问“盲目崇尚阳刚之力”的男权审美之下,男人们如何走向覆灭。牛仔是阳刚气质最好的形象载体之一,西部的牛仔文化之下,主角菲尔不敢直视真实的自己,矫枉过正地践行着牛仔的教义;擅长编制纸花的柔弱彼得备受歧视,少年驼着背,沉默地穿行在不断嘲笑自己的人群之中。但这部影片最大的争议点或许是在文艺和骄傲上走到了极致。
作者:梁湘
编辑:蓝二
版式:王威
奥斯卡上已经是流媒体的正面对决,今年呼声最高的《犬之力》和最终获胜的《健听女孩》就分别来自Netflix和苹果TV+。
讲述听障人士成长的《健听女孩》,其传达的正向主题、更易被观众接纳的情绪引导,似乎更为奥斯卡评委所青睐。而原本拥有12项提名的《犬之力》,最终只拿到了“最佳导演”一座小金人。
后疫情时代,原本全球瞩目的电影盛典也变得有些“无人问津”,包括其提名的影片在内,从开启到结束,都显得有些寂然。本届奥斯卡以985万的收视人数创下了史上最低纪录,学院派的挑选标准放置在国内更显得有些突兀——获奖影单猛一眼看上去几乎没有熟悉的名字,国内外的电影环境,似乎分割出了两座平行时空。
而比起各大奖项的角逐,本届奥斯卡的热点,却只有威尔·史密斯扇在颁奖嘉宾克里斯·洛克脸上的那一巴掌。那个耳光,以捍卫妻子之名抡起,却又打响在了更多的地方。果然,比起正规的颁奖,花边新闻也许才是最好的流量密码。
是奥斯卡变了,还是时代变了?
再回到《犬之力》自身,那个掌印也出现在了这座犬山之上,阴影如同“一只正在吠叫的犬”,让它有些吃痛。奥斯卡或许确实不是最初的奥斯卡了,但透过《犬之力》的落败,我们也许能看到更多。
私化的情绪与社会主题
在2021-2022年度的北美颁奖季,新西兰女导演简·坎皮恩的《犬之力》呼声颇高,可谓横扫奥斯卡前哨。这部改编自托马斯·萨维奇同名小说,讲述了发生在1925年野性西部的情爱悬疑故事,在威尼斯电影节、金球奖、英国电影学院奖等各大奖项中崭露头角,来势汹汹。
而它本身却是一个克制而细腻的故事,大师级别的摄影布景、精心打磨的剧本人设,传递出了人性的孤独与阴鸷。这种私化的情绪,其实并不大众。
充满阳刚之力的西部,高山流云之下是骑马奔驰的牛仔。人心朴实、空气透彻,而以此为画布的《犬之力》则讲述了一场藏在情感试探之下的谋杀。
《犬之力》是有观影门槛的。它有着文艺电影常见的沉闷与晦涩,慢节奏之下,如果不去深思,那大部分的场景与对话,都会显得“不知所云”。对于不少观众来说,《犬之力》某种程度上甚至漫长煎熬。如果没能耐下心来观赏,观众几乎发现不了它风平浪静之下的汹涌暗潮,甚至连凶案进行的过程都无法窥出端倪。
故事由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展开。外来者露丝(克斯汀·邓斯特 饰)在农场附近开了餐馆,这位平凡的寡妇带着自己未成年的儿子彼得(柯蒂·斯密特饰),嫁给了农场主菲尔(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饰)的弟弟乔治(杰西·普莱蒙 饰),这让控制欲极强、才识优秀却性格乖张的菲尔大为不满。于是菲尔对这位弟媳百般刁难,却不想,柔弱内向的少年彼得渐渐走近了菲尔看似强硬实则脆弱的内心。直到最后一刻之前,剧情的走向还趋于孤独者共鸣的温情,直到那具尸体出现。
三个男人,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共同构成了女性视角之下的男性群像:全能狂野的菲尔极度大男子主义,充满个性与攻击性,总想操控一切,内心却孤独失常;懦弱无能的老好人乔治毫无存在感,渴望被关注,希望能借助权势进入更高阶级的生活;阴柔内敛的苍白少年彼得,看起来柔弱无力、温和善良,但他内心深处却有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冷峻。
从社会意义上看,《犬之力》被讨论最广泛的是便是男性气质这个议题。导演简·坎皮恩通过塑造这三个病态的男性形象来抨击男权社会,质问“盲目崇尚阳刚之力”的男权审美之下,男人们如何走向覆灭。牛仔是阳刚气质最好的形象载体之一,西部的牛仔文化之下,男人以肌肉强健的体魄、直率火热的性格为荣。正是这种趋势,让主角菲尔不敢直视真实的自己,矫枉过正地践行着牛仔的教义;也让擅长编制纸花的柔弱彼得备受歧视,少年驼着背,沉默地穿行在不断嘲笑自己的人群之中,不知是真的没有听到还是刻意忽视了别人的那句“小基佬”。
探讨男性的多面立体,在当下确实有着别样的意义。只是《犬之力》的落点,最终还是在主角的个人情绪里:所有对过往与自我认同的逃避,最后都以孤独为引,化为了情感上的渴望。当二十多年来一直怀念死去爱人的菲尔,终于直视了自己的本心,勇敢敞开自己,决定牵起绳子走向那道光时,那种面对情爱与希望时的跌跌撞撞着实令人动容,也让随后的死亡显得那么唏嘘。
真相点到而止,带着真相再次回想片中的一切桥段,不禁令人背脊发冷。菲尔太过立体了,立体到,他身上的故事只能属于他自己,无法在社会议题上再进一步。
反观《健听女孩》,这部影片则牢牢地抓住了社会议题与大众情感切口。这部电影翻拍自2014年上映的法国电影《贝利叶一家》,讲述了来自听障家庭的普通女孩逐梦成功的励志故事,是10部提名影片里观看最舒适的一部。这进一步论证,《健听女孩》的获奖算是最大程度响应了观众的呼声。
原作导演艾里克·拉缇戈对《健听女孩》的获胜感到非常高兴。他强调,“这是一部关于交流、关于在一起的电影。特别是在此刻,在我们所经历的这个暂停的(疫情)时代,有以‘不同’为主题的东西能将人们团结起来,折射出家庭和聋人社区的困境,这非常重要”。导演自己的大表姐也是聋哑人,每天都会遇到普通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生活难题。他希望《健听女孩》的成功,能让更多聋哑人或严重残疾人士的生活受到关注。
在这一点上,《健听女孩》碾压《犬之力》,当之无愧。
值得一提的是,《犬之力》作为导演简·坎皮恩十几年来雕琢而出的唯一的电影作品,最初走进国内观众视野时,却是因为它被打上了类同《断背山》的同性标签。电影主演“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也在宣传时,提到片中的“叔侄恋”。而看完电影,观众就会发现,这是一场为搏眼球而刻意引发的误读。同性的存在不过只是在男权议题之下点缀而出捋顺逻辑的小小设定。《犬之力》里几乎什么都有,除了爱情。
恰如奥斯卡现场的那个耳光,喧宾夺主。也许从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犬之力》在奥斯卡的落败。
“高端”的审美与市场选择
一直以来,奥斯卡的评选致力于同时达成两个目标:获奖的电影要在制作等各方面得到行业认可;电影本身又得吸引大众,得到广泛观众的认同。
叫好又叫座,在很多时候会充满矛盾点。漫威与DC的超级英雄电影在市场上几乎垄断了票房,粉丝无数,却基本不会被奥斯卡提名。近年来,屡屡得奖的电影基本又与大众隔上了一个台阶。奥斯卡的名单之下,是电影类型的分裂——要么很商业能赚钱,要么很文艺搞腔调——能在这两个标准中达到平衡的电影,少之又少。
而《犬之力》则在文艺这条路上走向了极致。
就以片名而言,《The Power of the Dog》,取自《圣经旧约》第二十二篇中的一句“Save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love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耶和华啊,求你快来帮助我,求你救我的灵魂脱离刀剑,救我的生命脱离犬类。
《圣经》里,狗往往是奸邪的象征。如果带着这种警惕去观影,当剧情发展到菲尔与彼得一同望着高山,在山影中看到犬影时,观众便会发现,那并不是两个孤独灵魂瞬间同频而出的浪漫,而是暗示着欺诈与血影。从一定程度上,《犬之力》的片名达成了剧透,“犬之力”意为毁灭:对过往的毁灭,对信任的毁灭,对男权审美的毁灭。
但这种“领悟”,显然不那么大众。当电影领域开始逐渐失去观众时,以《犬之力》为代表的“高级电影”仍然还在筛选着观众。这并不是一场双向的奔赴,奔赴尽头的场景可想而知。
诚然,《犬之力》确实是一部教科书般的电影。其基本功相当扎实,在观众不易察觉的诸多地方都做到了尽善尽美。纵观全片,看似松散随性的叙事节奏,其实都经过了导演简·坎皮恩的精密计算与周全考量,对白、道具和视听中都隐藏了大量信息,叙事效率极高——初看一头雾水,二刷却惊叹布局精良。
抛开营销噱头,《犬之力》的克制、精准、优雅,都贯彻了导演简·坎皮恩古典主义式的叙事风格:章回体的叙事结构、大量粗犷悠远的自然空镜、留白的情节书写……这都让这部沉静内敛的影片成为了一部大师级的艺术品。奥斯卡最佳导演实至名归。
《犬之力》或许是输给了自己的傲慢:一种来自优质制作、深度思考、高高在上的傲慢。导演简·坎皮恩也输给了自己的傲慢。就在第27届英国电影学院奖获奖名单出炉时,简·坎皮恩凭借《犬之力》获得了最佳导演。彼时,美国女子网球运动员塞琳娜·威廉姆斯和维纳斯·威廉姆斯都出席了这场学院奖的颁奖典礼。简·坎皮恩在获奖感言中说:“维纳斯和赛琳娜你们真的很了不起,但是你们不用像我一样和男人竞争荣誉。”
这一自负的危险言论,将简·坎皮恩推向了风头浪尖,引发巨大争议。《洛杉矶时报》当时发表文章表示,简·坎皮恩的这一突发状况,将可能为她的奥斯卡之路蒙上阴影。果然,《犬之力》在奥斯卡典礼上光环全无。
这一切,似乎又与《犬之力》的结尾遥相呼应:一呼百应却傲慢至极的菲尔死去了,这场预谋已久的谋杀,让电影显得更加阴冷,人心的深邃与动乱吞噬着温度与希望。但他的死,又让身边所有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菲尔无能却老实善良的弟弟接管了整座农场。原本不认同儿媳妇的母亲,最终把自己的首饰递给了这位平凡的女人。长辈彻底认同了这对夫妻,大家终于释然地笑起来了。
某个角度上说,递出的首饰莫不是奥斯卡的小金人。死去的菲尔何尝不是《犬之力》自己。
《犬之力》与奥斯卡,在银幕之外共同上演了一个并不具新意的故事:曲高和寡就会远人,大众市场还是需要更亲和的导演,也需要更亲和的电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