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不能走,家里这么多事,您一个人咋办哦?"1974年盛夏,我站在老屋前握着入伍通知书,手心全是汗。
院子里晒的辣椒红艳艳一片,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辛辣味。老槐树下,娘坐在缺了个角的小板凳上择着豆角,竹筐里装了大半筐。
听到我的话,她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布满皱纹的脸:"当兵是好事,你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穿上军装,你忘了?"说着,她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发抖。
我望着屋后那几亩薄田,喉咙发紧。去年开春时节,为了给弟妹交学费,我和娘起早贪黑地在砖窑干活,一天能挣一块五。娘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长,长了又破,到现在还留着深深的疤痕。
"建平,你就安安心心去当兵吧,家里有我。"娘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土,眼里泛着光,"你爹临走前一直念叨,咱家要是能出个军人,在地下也能闭上眼了。"
我低下头,眼眶发热。自打爹走后,全靠娘操持,大姐去年刚出嫁,弟妹还在上学。村里人背后嚼舌根,说我们家就指望我这个长子,要是我走了,一家子怕是要散。
正发愁时,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我回头一看,是班长王建军骑着那辆掉了漆的二八大杠来了。他车篓子里装着几个红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听说你小子要放弃入伍?"王班长把自行车支好,从车篓子里掏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红薯,递给我一个,"趁热吃,这可是我家种的。"
我接过红薯,烫得直跳脚。王班长笑了:"瞧你这点出息,当兵可比这烫手多了。"
咬着香甜的红薯,我眼眶又湿了。王班长神情严肃起来:"当年我跟你一样,一家老小都指望我。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可他说,穷人家的孩子就该去当兵,这是翻身的好机会。"
娘在一旁抹着眼泪,王班长接着说:"你瞧我,入伍第二年就入了党,现在还是班长。每月津贴省着点,既能补贴家用,又能让自己有出息。我爹现在见人就夸,说他儿子是革命军人。"
邻居老刘头靠在墙头,叼着旱烟袋冷嘲热讽:"当兵能当出啥名堂?还不如去砖窑干活,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现钱现货。"
我攥紧了通知书,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娘轻轻拉着我的袖子:"建平,你就听王班长的。娘不图你啥,就图你有个好前程。"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娘缝的老军被,踏上了从军路。娘跟着送了好远,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才发现军被里还塞着两个煮鸡蛋。
新兵连的日子苦,早上五点起床,夜里十一点才能休息。白天顶着烈日练队列,晚上还要加练。手上的老茧磨破了长,磨破了又长,厚得像牛皮。
每月津贴除了留两块钱买牙膏肥皂,其他全寄回家。写信时,我总说部队伙食好,让娘放心。可实际上,为了多省点钱,我经常跟战友换饭菜,专挑能吃饱的大锅菜。
连长李德明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训练时从不讲情面。可他格外照顾我们这些困难家庭的战士,常常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大家。
记得有次深夜查铺,发现我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看《无线电基础》。我以为要挨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借给我一摞技术书,还有他珍藏的笔记本。
"有心气儿!"李连长说着,塞给我半块花生糖,"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娃,懂你的心思。好好干,有机会就让你去学技术。"
78年春天,组织上要选拔技术骨干提干。我正准备报名,家里却来了封信。妹妹要考高中了,学费发愁。我一下蒙了,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想着是不是该放弃机会,回家打工。
李连长知道后,大半夜把我叫到办公室。炉子上煮着红薯,屋里暖烘烘的。他递给我一个红薯:"尝尝,这是我老家寄来的。"
我捧着滚烫的红薯,心里也暖暖的。李连长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考虑清楚没有?当了排长,工资比现在高一倍,家里不就更有指望了?再说了,你要真为家里着想,就得把自己的路走宽走远。"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我暗暗下定决心,开始发奋读书。三个月里,我白天训练,晚上挑灯夜读,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排长。
第一次发工资,我立马给妹妹汇去了学费。娘给我回信,说村里人都夸我有出息,连老刘头都把他儿子送来问当兵的事了。信里还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娘的笑容格外灿烂。
81年,我升任副连长,分管新兵训练。有个叫张明辉的新兵,成天闷闷不乐,训练时总是心不在焉。通过谈心才知道,他爹得了重病,家里揭不开锅,媳妇带着刚满月的孩子回了娘家。
"明辉,来,尝尝我自己腌的咸菜。"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我把他叫到宿舍,"知道吗,我当年也想过逃回家。"
张明辉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副连长,我媳妇说,当兵几年下来,孩子怕是都不认识爹了。"
我叹口气:"可你想过没有,就是因为当兵,我才能真正帮到家里。你看我,工资都寄回家,妹妹上了大学,弟弟当了教师。你要是现在回去,能给家里带来什么改变?"
张明辉陷入沉思。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个人,训练特别刻苦,还自学起了无线电技术。半年后,他当上了通信班班长。更让人高兴的是,他媳妇带着孩子回来了,还在部队医院找了份工作。
看着他们一家团圆,我想起了王建军班长。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怯懦的农村小子,如今也能帮别人了。
85年转业前,我收到两封信。王班长来信说他已经是工厂技术主管;李连长调到了军区,还特意问起我妹妹的近况。我摸着钱包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收拾行装那天,我又一次站在了新兵连的操场上。望着整齐列队的新战士们,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第一次穿上军装时的忐忑,深夜里背着装备负重训练的艰辛,每次立功受奖时娘骄傲的眼神,还有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们......
我轻轻摸着胸前的领花,突然明白,人生最珍贵的不是自己过得好,而是能帮助别人过得更好。。
远处传来嘹亮的军号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