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
中国舞蹈史上最神秘的舞蹈便是万舞。这种诞生於甲骨文时代的舞蹈最初本是对军人执兵战斗的模仿,为何在后世却演变为激发男女之情的媒介?
说起这出万舞,它可是中国舞蹈史上的一段千古传奇。
关于万舞的记载,早在甲骨文的时代便已出现,后世典籍如《逸周书》、《春秋》三传、《墨子》等也都频频提到它。可是就好比一个人,你经常在江湖上听见他的名号,却从来无缘一睹他的真容。
万舞就是这样:流传至今的大多数关于万舞的记载,就像《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传》的那句“振万焉”一样,只有寥寥数字,我们根本无法看清万舞的表演程序和表演内容,当然也就无从探究舞蹈设计的意义了。
也恰恰是因为万舞的真容如此神秘,《诗经·简兮》才更显得弥足珍贵。因为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篇正面描写万舞表演的文献记载: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诗·邶风·简兮》
“简兮”是什么意思呢?瑞典学者高本汉说:
《毛传》(据《尔雅》):简,大也;所以:“魁伟,魁伟(的舞者)”。参看《周颂·执竞》“降福简简”;《大戴礼·文王》:“智气简备”。
——《高本汉诗经注释》
高本汉是一个非常严谨的汉学家,他对《诗经》的许多字义训诂都是我所佩服的。但是上面这段解释却流露出罕见的武断。
因为《毛诗传》在解释“简兮”二字的时候只说到“简,大也”,并没有说明“大”的形容,其所修饰的主语是什么。
而高本汉径直将“大”的主语指为舞者,这并没有可靠的文本依据。或许会有人举出首章的最后一句“在前上处”来做证——这一句的主语,很明显是站在前列的领舞者——将它与“简兮”相印证,似乎“简兮”的主语也应该是这位领舞的人。
可是这样的文本理解经不起更深入地推敲:
次章的首句说“硕人俣俣”,“硕”即训为大,而“俣俣”又是魁梧健美之意。如果首章的“简兮”也同它们一样,仍为对舞者的魁伟的形容,那这首歌诗的行文实在是屋上架屋,太啰嗦了。
我更愿意相信,“简兮”的“简”字同《商颂·那》“奏鼓简简”是类似的意思,都是形容鼓声的洪壮。鉴于万舞最早就是一种以干戚为舞具的武舞,带有“兵象”,从风格上偏重于刚健雄强。
如果舞乐的配器中有战鼓加入,藉以烘托出场面的盛大雄壮,这应该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推论。而那个“硕人俣俣”的舞者恐怕就是在这隆隆的战鼓声中走上前排进行表演的。
其人未见,鼓声先起。照这样看来,“简兮简兮”倒更像是一种先声夺人的舞台设计。
次章“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两句似乎表明,舞者登台之后,他们首先表演的是万舞当中的武舞。这是万舞中起源最早,最为古老的部分。屠志芬《商周万舞考》一文说:
根据(甲骨)卜辞所显示的万舞信息,可知万舞在商代为武舞,其于风格上具有一种雄强、威严之气,所用舞具为干、戚之类的兵器,或由兵器演化而来,这是万舞的本来形态。
——《商周万舞考》
虽说殷商时代的万舞就是武舞,但我私意以为,转入春秋时代的公元前666年,楚国令尹子元为挑逗寡嫂文夫人而排演的万舞不会是武舞。
因为甲骨卜辞显示,商代万舞即武舞主要出现在两种演出场合:
一种是在盛大的雨祀典礼上,用以祈求上天行雨或者止雨。在这种场合演出万舞很可能是以刑天舞干戚为原型,主要表现不惧天帝威严的精神气概。
另外一种场合演出万舞则是为了祭祀祖先。
不过甲骨卜辞中出现的祭祀对象基本上都是殷商王朝的男性先王,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万舞中的武舞总是表现出刚健雄强的风范。
从武舞的这些特征和排演场合来看,显然,它同激发男女私情的目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要想挑逗文夫人,子文排演的万舞恐怕得是文舞,也就是《简兮》的第三章和第四章所描绘的舞蹈: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相比于历史悠久的武舞,文舞的兴起并加入万舞,时间要迟至周朝建立之后。《左传·隐公五年传》载:
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
——《左传·隐公五年传》
隐公五年即公元前718年,鲁国举行祭祀典礼,以万舞献祭于“仲子”。“仲子”是鲁惠公的妻子,鲁桓公的母亲。
前文中我已经提到,甲骨文中记载的武舞是殷商王朝的男性先王们专享的祭礼。可是进入周朝之后,这种成规被打破了。万舞不再局限于献祭男性先祖,女性先祖也可以享受类似的哀荣。
鲁国因为周公的缘故,曾被周天子赐予了全套周朝礼乐,这在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里边儿是独一份儿的。鲁隐公既然能为仲子立庙振万,推想在王畿之内,周天子很可能也会为自己的先妣作同样的事情。
不但周代万舞献祭的对象改变了,舞蹈的道具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
《简兮》第三章提到的“籥”是一种竹制的管乐器,而“翟”是野鸡的羽毛。从这些道具的改变看,这种新兴的文舞与殷商时代执干戚为舞的武舞相比,差异已经显而易见。
但我认为,文舞与武舞的差别恐怕还不止于此。相较于武舞,文舞最大的不同恐怕是它的表演者不是“硕人俣俣”的男性,而是女性。
《简兮》的卒章说道: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诗中的“西方美人”,古往今来的许多诗评家都不太确定她到底是谁,她和前三章的舞蹈表演又有怎样的联系。
在我看来,卒章的“西方美人”很有可能就是第三章中被君王赐酒的女性演员。她之所以被赐酒,并不是君王打赏她的表演。酒精应该是她降神附体的一种“兴奋剂”。
明代作家李梦阳写过一篇《禹庙碑》,其中说道:
絙弦兮镗鼓,神不来兮谁怒?
执河伯兮显戮,饬阳侯兮清路;
灵电霭兮来至,风泠泠兮堂户;
舞我兮我醑,尸既饱兮颜酡;
惠我人兮乃土乃粒,日云暮兮尸奈何?
——《禹庙碑》
这一段文字是李梦阳描写祭祀大禹王时的“降神”之辞。
文中的“尸”是尸祝,也就是主持祭祀典礼的巫师。“尸既饱兮颜酡”,说明巫师在降神作法的仪式上喝了很多酒,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他逐渐产生了幻视幻听的现象,以至于相信禹王的神灵降附在了他的身上。
和《禹庙碑》类似,《简兮》的第三章写道舞者“赫如渥赭”,显然她在表演文舞时也喝得不少,所以才在似真似幻之间扮演起了“西方美人”的角色。
这“西方美人”是谁呢?大概率应是周人的先妣姜嫄。屠志芬《商周万舞考》说:
改造万舞的始作俑者又是谁呢?(中略)《大武》是周公受命所做,万舞既为《大武》之舞蹈部分,其改造者,必为周公无疑。(中略)毋庸讳言,《大武》的创作是受到了汤乐《大濩》的启发的,而其舞蹈部分,则直接从《大濩》之万舞改编而来。(中略)直到《大濩》在“六大舞”当中被彻底改变了功用,由祭祀商朝的男性先祖变为祭祀周人先妣姜嫄的专用乐舞。(中略)祭祀女性先祖的《大濩》也很有可能偏向“持钥秉翟”的文舞风格。
“姜嫄”是周人的先妣,也就是古代祭祀中的所谓“高禖”。文舞的表演者降神附体,表演高禖显灵的场景本身就有挑动男女情爱的意味。
关于这一点,闻一多先生早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指出过:
夫万舞为祭高禖时所用之舞,而其舞富于诱惑性,则高禖之祀,颇涉邪淫,亦可想见矣。
——《神话与诗》
话说到这儿,子元挑逗文夫人的时候之所以要“振万”,他的别有用心,我们该知道是什么了吧。
参考文献:
高本汉《高本汉诗经注释》
— THE END —
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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