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1972年,那天晚上。”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握着手机,心里一阵发紧,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像一块从未被翻开的老石头,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记得。”我答得很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是1972年的冬天,我二十岁,从南京来到贵州遵义的赤水农场插队。那一年,山里的风比别处更冷,吹过来像刀子一样。
我们这些从城市来的知青,刚到农场时都踌躇满志,说是要扎根农村、建设边疆,可没过半年,大家就开始熬不住了。
干不完的农活,吃不饱的饭,永远灰蒙蒙的天,还有那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连队里最亮的一抹颜色,就是孙玉琴。
她是杭州来的女知青,长得白净,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似的,平日里扎着两个麻花辫,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的普通话说得特别好,声音清脆,和我们这些乡音浓重的男知青一比,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玉琴一到连队,便成了男知青们的焦点。
有人偷偷给她写情书,有人故意帮她挑水、劈柴,甚至连连队的老乡也总爱围着她转。
可我一直没敢表现什么。
倒不是我心里没有念想,而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城南贫民窟里长大的我,家里穷得叮当响,父母是普通工人,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等着照顾。
我从小就懂得什么叫底层的日子,吃饱饭都不容易,还谈什么爱情。
可有些感情,越是压着,越是长得疯。
那年冬天,农场的灶台烧不着火,我蹲在地上吹得满脸灰,一抬头,正好看见玉琴站在门口看我。
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出了声:“周建国,你这是在扮小花猫呢?”
她笑得那么灿烂,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发烫。
她走过来递给我一块手帕,说:“擦擦吧,别让人笑话。”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连她手背上细细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块手帕,我一直留着。
后来,我才知道,连队里喜欢玉琴的人,真不止我一个。
可谁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大家都在偷偷看着,暗暗较着劲。
1972年的那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了。
连队后山的晒谷场上,月亮挂在山顶,远处的虫鸣声一阵阵传来。
我约玉琴出来,站在她面前,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玉琴,我喜欢你。”
我咬着牙说完这句话,觉得脸都烧起来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对不起,建国,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
我怔怔地站了几秒,勉强挤出一句:“那就算了。”
转身走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晚,我在后山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去。
后来,我听说玉琴喜欢的人是隔壁连队的技术员李志强。
他三十出头,戴着眼镜,和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比起来,确实成熟稳重得多。
我心里虽然难受,却也没办法。
再后来,连队抽调了一批知青去支援边远乡镇的学校,我被选中了。
临走那天,玉琴特地来送我,还送了我一双用旧毛线织的手套。
“山里冷,你可别冻着。”她笑着说,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我接过手套,嘴里“嗯嗯”应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双手套,后来陪了我好几年,每到冬天,我就戴着它去砍柴、挑水,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转眼到了1978年,知青返城的浪潮涌起,我也回到了南京。
经人介绍,我娶了隔壁工厂的女工王慧芳,日子虽然忙碌,却也算安稳。
而玉琴的消息,却渐渐断了。
听人说,她和李志强结了婚,后来还领养了一个孩子。
这些年,我偶尔也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冬天的火塘,和那双温暖的手套。
可是啊,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记忆也像山里的雾气,逐渐散开了。
直到2008年,我在一次知青聚会上遇见了玉琴。
她比记忆中多了一些皱纹,却依然爱笑。
“建国,好久不见。”
她主动伸出手,我愣了一下,赶忙握住。
聚会的气氛很热闹,可我们之间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聊的都是些客套话。
聚会结束后,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平时偶尔也会聊几句,但大多是家长里短,并没有提起那段过去。
直到今天,她忽然提起了1972年的那个晚上。
“建国,其实有些话,我压在心里很久了。”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当年我拒绝你,不是因为我有喜欢的人。”
我愣了一下,急忙问:“那是为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我有心脏病,从小就有。医生说不能太劳累,也不能生孩子。我当时怕耽误你,所以才撒了谎。”
听到这儿,我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后来呢?你不是结婚了吗?”
“是啊,后来志强知道了我的病情,还是坚持娶了我。我们领养了一个女儿,日子虽然不容易,但还算过得去。”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
四十年的一个心结,忽然被这样轻轻解开了。
我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坐在山头吹冷风的小伙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窗外,邻居家正放着一首老歌,旋律悠扬。
我望着天边的夕阳,心里莫名觉得轻松了许多。
四十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可那份年轻时的热烈和真挚,依然像一枚烙印,深深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故事到这里,似乎也该结束了。
可是啊,生活总是比故事更跌宕。
没过几天,我收到玉琴发来的一张照片,是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一首我再熟悉不过的诗。
“建国,记得吗?这是那年你给我写的情书,我一直留着。”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着当年的稚嫩字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玉琴,我……”
我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只发了一句话:“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窗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我望着远处的天边,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口的情感,有时候用一声叹息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