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宠完结:舍不得杀你

东峰看小说 2024-10-09 01:50:14
他是落难帝王,而我是小镇上贪官污吏之女。 我在深山老林救了他,他却下令要屠我全族。 嗯,屠吧。 我破罐子破摔,指着小腹,“连他也一块儿屠了吧。” 1 我爹是绿水县首富,亦是县令。 除了贪,人倒是挺不错。 “巧儿,今早媒婆又来了,你看看城里有没有喜欢的公子?尽快把事儿办了。” “我找谁都可以吗?” “这,”我爹一怔,“那也得人家愿意才行。” 我叹着气应了。 家里共有六个姊妹,我是家里最大的,却是妾生。 姑娘出嫁,总是按年岁来排的。 若我不出嫁,底下的五个妹妹,都得排队等着。 可是稍好点的人家瞧不上我,条件差点的又不愿上门,生怕触了我爹这个县老爷的霉头。 原本这事儿倒也是不急的。 但去岁二妹有了心上人,追了大半年,俩人成了。 听说那公子沾了点皇亲国戚,爹欢喜得紧,直夸二妹伶俐。 为了二妹的婚事,爹成天催我,张罗着要让我给二妹开路。 我心里想着,实在不行,便去小倌馆里赎一个看得顺眼的。 只要是男人,谁都行。 可这会儿脚还没踏进小倌馆呢,一伙官兵呼呼啦啦地冲了进去,火急火燎地贴了封条。 我与侍女青果在门口眼睁睁地瞧着,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青果挠头,“小姐,这应该是天意。” 当机立断的,我去街口瞎子先生那里算了一卦。 “姑娘可是为姻缘而忧心?” 他捋着胡须,半掩着嘴巴朝我招招手,神秘兮兮地伸出手指, “姑娘的姻缘,在北。” 我再问,他却什么也不说了。 青果出主意,“小姐,那咱们就往北走吧。” 2 我们一路爬上北边的山头。 “小姐,我觉得那老头应该是诓你的。” 我和青果站在山顶,望着远处橘红的霞光。 青果揪了两朵紫色的喇叭花,自己头上戴了朵,伸手往我脑袋上比划。 我低下头让她给我戴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兴许是我命里没有好姻缘。明儿,咱们再去隔壁镇上的小倌馆瞧瞧。” “咱们就非得去小倌馆吗?” “那不然呢,去街头强抢民男?” 青果摸着下巴,“我瞧着私塾的郑先生,似乎是心悦小姐的。” 我连忙摆手,“那是好人家公子,我不该祸害他。万一哪天我爹落马,是要阖府抄斩的。” “小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那难道小倌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不如去找个穷凶极恶之徒,到时候和我一块儿死,还能为民除害呢。” 青果没有回答,于是我摆弄着头上的喇叭花,继续眺望着远方, “你说,我该去哪找呢?隔壁的隔壁镇上那土匪窝,咱们要不要去看看?青果?” 一块儿石子骨碌碌地滚到我脚边。 “怎了青果,我说得不对吗?”我扭头,“啊——你,你是谁?!” 树边坐了一个男人,像是方从血池里跳出来似的,映着天边的霞光,整个人杀气腾腾。 他一手握着染血的匕首,另只手掐着青果纤细的脖子,黑亮而伶俐的眸子望着我,似狼。 青果哭着扑腾,“小姐别管我了,你快走呀!” 我给了青果一个安慰的眼神,攥紧拳头,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挪动, “敢问公子,你为何抓我的婢女?” “求财的话,我可以给你。我爹是镇上最贪的官儿,这一点你是完全不用担心。” “还是说,你求色?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这婢女啊,要前面没前面,要后面没后面,您不值当啊。” 青果痛哭流涕,“小姐,你这是诽谤!” 笨蛋,我这是在救你! “呀痛痛痛……”青果一边呼痛,一边高高地扬起脖颈。 我急了,“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快说你要什么。” “她留在这里。你去,找止血的草药。” “可我不认识草药啊!” 他蛮不讲理,掐着青果的那只手,更是用力了几分。 眼见着青果失去了求饶的气力,我顾不上那么多,赶紧冲上前去掰他的胳膊。 他正要用另只手制住我。 我瞧见他腹部衣物颜色略深,于是眼疾手快往那里来了一拳。 刹那间,我拉起青果旋身就跑。 “呜呜呜小姐,我太感动了。我这一辈子一定为你做牛做马呜呜呜……” “你这么好,勇敢又善良,呜呜呜要是我是男人,早就爱你爱得无法自拔肯定是要对你以身相许的——” 我停住步子,“你说得有道理。” “啊?” 我抓着她往回走。 男人仍旧倚着树边,深情恍惚、眼睛半阖,正举着匕首往自己的腿上扎。 听闻响动,他倏地抬眼。 我拉着青果站在他三步远处。 “我问你,你可是落单的土匪?可有婚配?” 他:“……” 青果猜到我要做什么,来回晃我胳膊, “小姐?!你,你疯了!” 是,随便发发疯。 “你把身上所有武器都丢掉,我愿意救你,也可以给你安排养伤的地方,” 实则紧攥着的手心早就沁出了汗,可我越说越有劲,甚至于蹲下来,佯装轻佻地勾起了他的下巴, “本小姐只有一个条件,你得跟我成亲。” 3 “娶亲之事,哪像你料想般简单。” 他声音愈加孱弱,捂着腹部伤处,艰难道, “更何况,我这副模样,你不怕招来祸患嚒?” 我还未言语,青果插话道, “你左不过是附近流寇罢了。我家小姐可是与山匪称兄道弟的,才不怕你呢!” 倒也…… 没那么夸张。 但情境使然,我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 “嗯。我再问你一次,愿还是不愿?” 他嘴唇轻轻闭上,下一秒就要说出一个“不”字…… 手起手落。 我把他劈晕了过去。 青果劈里啪啦地在边上鼓掌,“小姐威武!” 我拍拍手,蹲下来用帕子把他脸上血迹擦干,隐约能瞧出他清俊的面部轮廓。 青果轻轻地“哇”了一声,赞道: “小姐好眼光!” 我抚着男人的面颊,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实际上,这个大胆的决定原因有三: 一是因为二妹婚事迫在眉睫,二是算命老头说“姻缘在北”。 三,则是因为……色胆使然。 方才氛围烘托到位,俨然是一副“虎落平阳被我欺”的战损模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是小姐,咱们要怎么把他弄回去啊?这么大一个,难道要咱们一人抓他一只脚脖子,拖回去?” “那不体面,”我摇头,“当然是背回去。” 青果很自觉,一边撸袖子,一边嘀咕,“唉,那岂不是要累死人了……” “松手,”我拦她,“谁的相公谁来背。” 青果啧啧,“小姐,你真的超爱他。” * 正是傍晚时分,百姓下工之际。 弱女子肩驮血人壮汉,尾随行迹可疑的婢女。 奇特的三人组一经出现在街头,便迅速俘获了所有人的视线。 所到之处,或是瞪如铜铃般的双眼,或是惊呼连连。 等到我气喘吁吁地行至家门口,天色已经全然暗了。 还未踏进府里,爹匆匆地从府中迎面而来。 怕吓到他,所以我往后退了退,只露出半侧身子。 “爹,我回来了。” “欸欸,好。今儿嬷嬷做了八宝鸭,你和姊妹们先吃着,我去一趟衙门。” 他看上去急得很,手里的帽子也没拿稳,被风刮到了地上。 我看着他狼狈地随风追帽子,试探性地问: “爹,什么事那么急啊?” “嗐,别提了。好些个百姓报案说,有个疯女人杀了自个儿的丈夫,带着痴傻婢女在游街呢!” …… 青果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嘟囔着,“谁?谁在骂我?” 我无语望天。 要我说,造谣的人就该抓起来。 “怎么了巧儿,怎的不进来?” 爹终于拾到了帽子,关切地朝我走来。 “唉!”我大呵一声,“爹,你站在那儿别动,我有话同你说!” 他疾步走来,“巧儿,爹不是说了吗衙门有急事,等我处理完弑夫案,就——” 声音戛然而止。 我那见惯了烧杀抢掠之事的县令爹,站在我面前,哆哆嗦嗦指着我、青果,和我背上的战损男人——我们仨。 半晌,他把官帽丢在地上,憋出一句: “造孽啊!” 4 青果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我爹讲了。 他气得整整几日没有搭理我。 不仅如此,还指使五个妹妹孤立我。请她们吃八宝鸭,却什么也不给我留。 青果站在榻边叹气,“小姐,老爷要是一直不答应,那可怎么办呀?咱们还去小倌馆抢别人吗?” “不去,”我绞了帕子,给躺着的男人擦脸,“就他了。” “我懂你,小姐。没想到姑爷洗干净之后这么漂亮。” 青果一顿,“但是如果姑爷醒不来,那可怎么办呢?” 凑得近的缘故,我明显地看到男人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抬手摸了摸。 咿呀,又长又翘,俊得很呢! “应该能醒,” 我笃定地说,“如果醒不来,即便是我站着他躺着,也要成婚。” 青果给我竖起大拇指,“小姐好魄力!” “少拍马匹!” 我捻着巾帕的一角,小心地擦完男人面颊,把青果赶出了屋子。 因为接下来,我要给他擦身子了。 连续照顾了他四日,喂药擦身讲故事,我是一样也没落下。 他不仅脸长得好,身上也细皮嫩肉的,就连…… 不行,这个不当讲。 总之就是这个缘故,我并不觉得自己在照顾病患,而是在扮家家酒。 我哼着小曲,熟练地解他衣裳,擦擦擦。 然后熟练地解他裤带,擦擦擦…… 嗯? 亵裤的形状有点不对劲。 我以为是因为位置没穿对,扯了扯他的亵裤边边以作调整。 没想到,形状反倒更奇怪了。 我鬼使神差地抬头瞧他,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黑亮而蕴满怒意的眸子,“放肆!” 5 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幸亏,他只是醒了,身子却没好利索。 我忙退后两步,他便只能倚着床板冷脸发火。 “你尚在闺阁,怎么都不知羞!” “山上的事你忘了?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相公。” “我并未应允。” “可是我救了你,这是不争的事实。想走可以啊,你再恢复那天的惨状,我原模原样地给你送回山头。” 他嘴唇翕动,抓着床杆的指节微微泛白,“你真是——胆大包天。” 怒意隐而不发,语气凶恶而不粗鄙,看着倒像是个成大事的! 我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脸蛋,手感颇好,白嫩嫩滑溜溜,像是才剥出来的嫩鸡蛋。 他一双剑眉蹙得愈发紧了,抬手要来捉我。 可他才刚醒来,人正是虚弱着。 我拍掉他的手,闪身道,“欸,抓不着~” 不仅如此,我还推他挺阔的胸膛,把他按回到床榻上, “相公呐,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先别急。那种事情,还是得留到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眼尾泛红,咬牙切齿道:“放肆!” 我没舍得继续闹他,倒了盏茶水放到榻边台面上,“喝点水,我差人去给你叫大夫。” 青果一直就在门口候着。 听我说醒了,她兴致冲冲地踮脚往屋里看,却忽地缩回脑袋,“姑爷看起来怪凶的嘞。” 她一溜烟就跑个没影。 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呼呼啦啦跟来了一大堆人。 三个战战兢兢的大夫,五个好奇张望的妹妹,和一个背着手的爹。 真是好大的阵仗。 大夫轮番把脉,彼此之间小声地交头接耳。 我急坏了,“怎的,可是留了什么后遗症?” “非也,” 为首的大夫摸着胡须摇头, “姑娘大可放心。这位公子的身子骨结实得很,平日里定是好生保养着的。”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现今公子伤处已无大碍,合理进补即可。” 我满意地点头,“圆房也没问题吗?” 五个妹妹臊红了脸,害羞地往我肩膀上靠。 我把她们移到青果的肩膀上,继续凝视大夫。 大夫支支吾吾地看向我爹。 我爹冷哼一声,甩袖出了屋子。 “这……按道理来讲,是没问题的。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 我打断,“青果,送客。” “得令!” 屋里剩下五个妹妹,她们躲在我身后,用帕子捂着嘴,探头朝榻上望去。 “姐夫不是醒了吗,怎么眼睛还是闭得那嚒紧嘞?”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这天儿啊,马上就要黑了。姐夫这是养精蓄锐呢。” “哎呀二姐你胡说什么呢,羞煞人了!” 我张开臂膀搂住了她们,一道儿把她们搂出了屋子。 “姐姐我啊,要办正事了,你们自个儿玩去吧。” 其余四个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了,二妹留了下来。 “阿姐,爹还不同意你与姐夫成亲吗?” 我点头,“爹不同意,兴许是因为那日傍晚情形过于炸裂。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不会误了你的婚事。” 却没料到二妹拍拍胸脯,说:“阿姐,我会帮你的!” 6 还真叫她给办成了。 早膳时分,二妹对爹好一通忽悠。 什么夫家算了生辰八字,成亲吉日恰逢年底,若错过便要再等一年。 眼看着爹应下婚期,二妹则柔柔弱弱地说, “爹,可是阿姐还没嫁出去哩……我这样不合规矩,到了夫家是要看不起我的……” 那小模样,谁看了不心疼? 爹搁下筷子,终于松了口,叫我用晚膳的时候把人领过来。 “他行动不便,晚饭就不来了。”我搓搓手,“直接定婚期吧!” “你想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这阵子不可。城里洋商横行,我无甚精力料理你的婚事……” “爹你不用担心,婚事我自个儿料理。就定在月底吧!” 我一股脑说完,不等他开口,就抹嘴儿跑了。 跑跑跑,一头扎进了某个结实的怀抱。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香香软软的家夫。 唔……是香香硬硬。 他捏着我的肩膀将我挪到一边,转头朝外走。 “你干啥去?” “归家。” “你家在哪?” 他脚步微顿,“在远方。” 整得还挺神秘。 “我和你一块儿归家。” “不必,事实上那并非我真正的家。” 他继续朝外走,“你且回吧,冒犯之事便不再向你追究,救命之恩也会择日相报。” 倒是个讲究人。 我张开手臂拦他,“但是我可不搞什么君子协议,我脑筋直,偏要你做夫君。” “我已有妻妾。” “骗人!那日山上,你分明就说没有家室!” “那日才是欺瞒。” “我不信!” 他不再多言,丝毫也不怜香惜玉地掰我胳膊。 青果在边上忧伤地叹息,“强扭的瓜不甜,祖宗诚不欺我也。” 我突突地跑到门边,拴上木阀,手脚作“大”字状, “你想出去,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他变戏法似地从腰间某处一柄匕首,迈着平稳的步伐朝我走来。 青果担心地大喊,“小姐快闪开,他来真的!” 这厢纠缠之间,只听闻“轰”的一声巨响。 我与青果早已见怪不怪,而我这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准夫君,却是动作一愣。 他侧耳听隔壁院子的异动,“什么声?” “夫君别怕,只是小事情!” 我眼疾手快地抱住他那匕首的那只胳膊,解释道: “有人来给我爹送礼了。” “没猜错的话,令尊是县令?” “嗯嗯!” 他扬着胳膊,而我又抱得紧,只得微微踮着脚姿势怪异地扭身看他。 他问,“那礼,应当会退吧?” 我笑了,“你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面色稍微和煦了点,“嗯,你莫生气,我只不过——” 我将后半句话补充完整:“送上门的银子,我爹一概来者不拒!” “……” “哦,是嚒?” “是呀是呀!我是拿你当夫婿,所以才告诉你的嗷。你要是敢说出去……” 他垂眸睨我,“如何?” 匕首尚在他手中闪着寒光,我想不出威胁的话来, 思来想去,撅起嘴巴在他脸颊上来了一下,恶狠狠道: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像这样,狠狠地糟蹋你!” 伴着一声不明情绪的哼笑,我腰上一紧,顷刻间双脚离地,被结结实实地按在身后的门板上。 匕首被他随手丢到地上,刀刃与石阶碰撞,迸发出极具侵略性的响声和余韵。 他的指尖微凉,覆着一层薄茧,在我喉间轻轻摩挲。 两分痒,七分热,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我怔怔地对上他的眸,开口欲言。 他却倏地低下头,逼得我一动也不敢动,但凡再说一个字,就要碰上那近在咫尺的唇角。 温热的气息细细密密地喷洒在颈间,我没出息得浑身颤栗,却听得他在耳畔沉声说, “朕给过你很多次机会。” 7 “你……自称什么?!” 朕? 如果我记得没错,普天之下,应当只有一个人可以以此自称…… 更后悔的是,被他丢到榻上的时候,我小声问了一句, “你大病初愈,身子骨是吃得消的吗?” 嗯。 吃得消。 他完全吃得消。 我和床板吃不消。 神智涣散,我还谨记着讨价还价, “你先前说冒犯既往不咎,还做不做数的?” “我何时说过?” 我哭,“书上写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书上是否也写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哪本书!” 他倾身从枕下摸出一本黄颜色的小册子,“昏迷的那几日,你不是每天都给我念嚒?” 昏迷了也能听见? 想起他昏迷期间我趴在他胸膛上碎碎念的那些话,不自觉地哆嗦,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8 我晓得我们家迟早是要出事的。 但是我曾想过的死法,不过就是上面下令抄家,该斩首就斩首,一了百了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最怕温水煮青蛙,活不成又死不了。 屋里藏了个大佛,家里谁都不晓得。 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镇上权贵一个两个的来找我爹“议事”,金银珠宝也一日一日地往家里抬。 而“大佛”本人,伤完完全全好了,却不急着返京。 偶尔在府门口瞧着,甚至还要与来送礼的主管攀谈一二。 他去哪,都要我陪着,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分毫。 某天夜里我借口上茅厕,猫进我爹书房里。 “爹啊,你说得对,我这个未婚的夫君,他——” 爹兴奋地打断我的话,“你这个未婚夫,爹认可了,三两句就能将友商哄得心服口服,来日可期!” 我摇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不是的爹,我想说……”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岳父。” “诶诶,小婿来啦?” 我噤声,恨不得缩进墙缝里。 当今圣上与小地方贪官互称翁婿这种大场面,我这么点狗胆属实是经受不住。 眼瞧着爹喜上眉梢还要与之攀谈,我赶紧拽着陛下大人回了屋。 烛火幽幽,他按着我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不咸不淡地说, “若府上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身份——” 他指尖微动,我不自觉地蜷起身,“嗯……会,会抄家吗?” “有这个可能。” 我好不容易喘平气息,不放心地追问, “抄家是直接斩首的吧?” “朕会网开一面。” 我双眼放光。 “严刑一百零八招,可供你自行挑选。” 我呜咽,“啊……你,陛下——要杀要剐能不能赶紧的……” “不可,朕还有些事未曾调查清楚。” “什么事?” 我好奇地扭头看他。 他挑眉,“你倒是很有闲心。” 我脑中警铃大作。 “不是的,我没有闲心。我很投入,我,唔……” 9 一大清早,他神清气爽地看起了卷宗。 “听说令尊除了县令一职,同时还是生意场上的翘楚?” 我坐在被窝里低头绣花,含糊其辞, “嗯,他不过认识那么几个商人罢了,我爹那人能有什么本事,他……” “想好了再说。” 我苦大仇深地搁下针线篮子。 半个时辰后,我领着他来到了镇上最大的米庄。 “还有呢?” 我又领着他来到了布庄、饭庄、医馆、客栈、义庄…… 每去一处,他的神色更平静一分。 我却隐约觉得他已经在冲冠之怒的边缘。 他问,“还有呢?” 义庄门口冷风阵阵,我双手交叉搓着胳膊,缩成一团。 “没有了,没有了……” 他说,“人在做,天在看。” 狂风刮过,白纸糊的灯笼在半空呼啦作响。 我顾不得劳什子尊卑有别,蹿了两步抱紧他的胳膊,“我招,我招!” 约莫半刻钟后,我领着他来了小倌馆。 门口小倌与我相熟,热情地朝我俩招招手绢儿,“巧儿姐,你来啦?” 陛下大人扫他一眼,看了看牌匾,旋身凝视我。 我赶忙抓住他的手求他冷静,叭叭地和他解释, “这个原本不是我爹的产业,是我盘的店。遇见你那天我是要来小倌馆挑一个人回去做相公的,没想到当天贴了封条。” “后来走街上发现里面的大家伙儿都无处可去,恰好我与他们都有些私情——我是说私下有点交情——所以出钱资助店铺又开起来……” 街口算命的半瞎捋着胡须,笑眯眯插话道,“姑娘这是,找着了姻缘,来回访了?” 回访什么回访,躲都来不及! 路边窜出三两流民抱住我的腿,另一只手攥着缺了口的破瓷碗,讨要银钱。 我说,“我没有钱。” 陛下凝视着我,相顾无言。 回到府中,青果从二妹屋跑里出来迎我。 而我身不由己,被攥着手腕朝自个儿小院的方向走, 青果大吼,“喂,你一个小小流寇怎么敢这么对我们家小姐的?!” 笨蛋果子,捋虎须还是你在行! 我来不及思索,狠狠地凶她:“闭嘴!” “小姐,我在帮你……” “不要你管!” 青果神色落寞,嘬了嘬手指的油色,旋身回了二妹院里。 不用猜,她们指定又在聚众吃鸭了。 而倒霉的我不仅吃不上八宝鸭,还要被迫承受一波疾风劲雨。 我心里苦。 门“砰”一关上,我颇有自知之明,膝盖一弯跪在他跟前, “求求你陛下,我爹虽然是个贪官,但他……其实贪得并不多。” “衣食住行都涵盖了,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贪得不多?”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左右想不出别的什么讨饶法,咣咣地给他磕头。 他没扶我也没喊停。 我原本只是想表诚意装可怜,磕着磕着和自己怄了气,越磕越重。 爹为什么贪。 我想,我大约是知道的。 我曾屡屡劝过他,也不顾孝悌地骂过他。 直到一天深夜,他那张总以笑意迎人的油滑面具,终于在我面前碎裂瓦解。 他说我娘死于饥荒。 他还说,做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额头愈发钝痛。 我心想,倒不如磕死在这里算了。 忽地额间一软,一只靴子横在我面前。 “你以为装可怜有用嚒?” “起来。” 再往他靴子上磕,便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毕竟天子的喜怒,哪是寻常人能看破的。 但我也没起身,仍跪着,垂下头不说话。 好半晌,他屈指整理我额间发,叹气道,“地板冷硬,要跪去榻上跪。” 我点头起身,自觉地头朝里,跪趴到榻上。 脚步声逼近,忽从身侧探出一只手来把我拽起来,随即那手又探向我胸前的斜襟…… 我挺起身子迎合。 他抵住我的肩膀,低叱道:“你真当我是昏君嚒?” 手从我胸前略过,抽出了我掖在我斜襟的帕子,在我面颊上擦拭,“你哭什么?我又没凶你。” 这还没凶吗? 从街头到里屋,手腕子都被他攥得发紫了。 “莫哭了。” 抽泣难以止住,我频频抬手擦眼泪。 他攥住我的腕子把帕子塞给我,沉声道:“再哭,朕即刻下旨——” “行啊,抄家吧。我们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还有他,” 我指着肚子,“全都死了算了!” 那道灼热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肚子上。 至此,我才颇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小声嗫嚅道: “还没看过大夫,就是胃口不好,总是要呕……” 他扶我躺平,抬手搭我的脉,随后沉吟道: “嗯,是有了。” 10 没想到几日后,他不告而别。 我映着烛光绣花,青果在边上给我理线。 穿来绕去,硬是叫她理成了死结。 “小姐别等了,兴许他永远不会再来了。” 哼,不来才好呢。 好似离了谁不能活似的。 只不过阖府上下心里都明白我被弃了,总要逗我开心,见缝插针地劝我。 二妹送来八宝鸭,见我正在绣的物件,骇了一大跳。 寻常百姓绣龙纹,当斩。 她冲过来抱紧我,“阿姐,你莫不是生了癔症?呜呜呜……是我不对,我骗了你。” “我未婚夫那里,压根没有长姐必须出嫁的规矩,全是我和爹胡乱杜撰的,想叫你自个儿去寻个好相公……” “爹原想着催你一段时日,若你寻不来人或是寻来的人十分离谱,爹就会同你讲实话……” “姐夫刚被你驮进府的那会儿,爹是坚决否定想拆散你们的。但相处了两月有余,大家伙都晓得你对他动了真情。谁晓得他——”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爹那样一个随心所欲的小老头儿,会一天到头地催着我寻夫婿。 可心底却没有什么怒意。 我摸摸二妹的脑袋,说:“不怪你。这两个月,阿姐很开心。” 这是大实话。 二妹的婚礼如期而至。 她出嫁那日,原本连续多日的阴雨辄止,天空放晴。 我爹高调极了,办了半条街的流水席,走过路过的街坊邻居都能扒两口好饭好菜。 二妹的花轿叮铃叮铃地消失在街口,爹老泪纵横地攥紧我的手,举目眺望。 许是情绪使然,他醉倒在无人的席间,见了我,念念叨叨地说了好多话。 “你娘出嫁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 “那天,是我亲手抬的花轿。” “什么?”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爹用袖口胡乱抹着眼泪,“我与你娘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钟情——说好了长大了要结为夫妇,可长大后她却反悔了。” “家里长辈望我出人头地,变卖家产供我科考。 “我用娘家哥哥的身份送她出嫁后,背上行囊背井离乡,待考中举人再回来,一切都天翻地覆……” “巧儿,你晓得人只剩皮包骨是什么模样吗?身子压根就撑不起衣裳,脊背佝偻着,一边走路,衣裳一边往下滑。” “走时俏生生的文静小姐,竟趴在污秽的舍后,舔食巨石上结的盐粒……至于边上襁褓里的孩儿,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任其吃着臭泥巴……” 忽地,他话锋一转,仰天长叹:“爹——也不想贪哪!!” 我赶忙寻了个窝头往他嘴里塞。 他叼着窝头,头仰着未动,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润了泛白的衣领。 我随他的目光,一同落寞地仰望夜空。 我爹这人啊, 唉…… 11 二妹才出嫁没几日,爹出事了。 城门无故堆积无数灾民,经问询得知,人是打东边儿来的。 可是东边是富庶的州郡,且局势安稳,如何会有那么多灾民? 年纪稍长的老人咳出了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边上妇人从破烂的裙摆上又撕下一块,匆忙地为老人拭手。 她愤愤道,“州郡缘何富庶?还不都取自于我们庄稼人!!” 爹为他们提供了吃食与住所。 可没过几日,大批难民纷纷口吐白沫当场气绝。 爹怒极,下令彻查。 可此案尚未查清,巡抚造访,言及有民众举报绿水县县令伙同山上土匪贩卖私盐。 早膳途中,忽然一伙官兵闯入,阖府上下皆被羁押在堂前。 四个妹妹吓得如鹌鹑般蜷缩在我身侧,倒是青果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入狱后,深夜里。 我小声问爹,“你真的贩私盐了?” 爹叹息,“嗯,贩了。” 我也随他叹气,“为什么啊……” “莫问了,”他阖上双目,“爹只想做个无名英雄。说太多,显得怪矫情的。” 我似懂非懂,想起那批涌入的难民,又试探地问, “那,这些事情能不能上书朝廷?” 爹哼笑,“你怎知我未上书朝廷?那封举报信,便是你爹我,亲手写的。” “什么?!”我没忍住提高音量。 熟睡的青果呼噜声骤止。 霎时间寂静无声,只见爹瞟我一眼,颇为自得地说: “举报信,是女婿让写的。” 啊?! 我不自觉地抠着手指,“哪个女婿?” 爹仰躺在枯草堆上,颇有闲情逸致地反问我, “你希望是哪个?” 还不待我答话,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噫——我真是老糊涂了,只有二闺女嫁出去了,我只有一个女婿呀!” 我便晓得了他在戏弄我。 “爹,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好让我晓得此番还有没有命可以活,” 我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对他说, “若是……若是我那个跑了的夫君指使你这样做的,那咱们兴许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总不是故意让我爹送死的吧? 他应该晓得,若我爹倒了,我与腹中子也是没命好活的。 爹戏谑地看着我,“呦,这么相信你夫君的实力?” 怀疑人品也便罢了……怀疑实力? 我蹙眉,“爹,你是不是,不晓得他是谁?” “知道啊,闺女,” 爹抱起手臂,手铐叮铃作响,“爹想不到你这么厉害,连郡王都能拐回——” 外头廊里响起一道急促的嗓音,是白日里的那个巡抚。 “欸,欸——陛下走慢些,当心地上湿滑!” “朕难道没有同你说优待女眷嚒!” “陛下,那样不合规矩……” “呵,规矩是谁定的?” “微臣该死!” 锁钥入孔,我翻身朝里侧卧。 噗通一声响,我爹从榻上掉了下去。 “额,小婿——王爷——额,陛下!!” 我仍然面朝里侧卧着,闭上眼睛。 有人拍我的肩膀,沉声道:“朕来了。” 哦,欢迎你啊。 青果和我连着心似的,呼噜犹如雷声轰鸣。 他又扳我胳膊,我不声不响地与使了劲,硬是不动如山。 他终于觉出几分不对来。 “埋怨朕?” 哪敢呀。 我心里正腹诽着,忽觉整个身体腾空,忍不住惊呼一声,抬眼撞进一双黑亮的眸子。 一如当日山上初见时那般的侵略性,除此之外,似乎多了些旁的情愫。 他抱着我,朝着县令府走去。 从我的视角来看,月色正巧在他发冠边上打转儿。 我环着他的脖颈,心里颇有些拧巴,闷声说,“肚里的孩子很想你。” 他垂眸看着我,“你呢?” 我扬起头在他脸颊啄了一口,扭捏道:“也就那样吧。” 他开口欲言,被我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唇舌。 他低声笑骂,”放肆!“ 我胆大包天,轻轻拍他的面颊,”装什么装?你不喜欢吗?“ 他不言。 身子却愈发的热了。 我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也听着自己的。 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 后记 1 他接我回宫了。 宫中,真如他所说的“已有妻妾”。 不多,仅一妻一妾——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但她们整天手挽着手黏在一起,对我好得过分。 我不安心,夜里偷摸地告状,“她俩不会是结了盟,想要偷偷地弄死我吧?” 他脱衣上榻,“放宽心,她们无意争宠。” 直到我抱着肚子在后花园溜达,不慎在假山后头看到她们互诉衷肠, 脚一滑,跌倒了。 孩子生了,是龙凤胎。 据太医说,是因为孕期忧思过度,才导致的一胎双生。 虽然太医以性命担保,孩子生下来是健康的。 但我心里总免不了想东想西。 “都怪你!” 某天,我终于忍不住把下朝回来的某人挡在殿门口。 “孕期忧思过度——还不是因为你威胁我说要抄家,我咣咣给你磕头你都不肯松口!” “后来你不告而别,我真拿不住主意以为你要把我们娘俩丢了,不,是娘仨!” 他原本还在诚恳地道歉,直至听见最后一句话, “不告而别?朕分明——” 他蹙眉,看向我身后,我也随他扭头看。 只见,青果呈半蹲状,正缘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踱着…… 2 也不晓得他与我爹谋划了什么,总归最后处死的并不是我爹,而是当地都郡的藩王。 “那藩王……不是你的外姓表兄弟吗?” “是,他比你爹贪得可多多了。还有我那日山上重伤,便出自其手。” “那我爹配合你除去异己,你能不能……” 虽说有苦衷与难言之隐,但贩私盐、收礼金,这些事都是切实存在的。 每一桩每一条,都是杀头的大罪。 他还是手下留情了。 杂草丛生的旷野中多了一座小房子。 我爹领着四个妹妹,过起了采菊东篱的好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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