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的天津卫南市,秋意渐浓。老戏楼“庆云班”的二层包厢内,女班主苏玉卿正对镜描眉。镜中女子三十出头,眉眼凌厉如刀,一袭绛红戏服衬得她愈发气势逼人。“今晚的《贵妃醉酒》,唱好了能再压永胜班一头。”她撂下眉笔,指尖敲了敲妆奁上的戏票账本,“孙老七,上个月的票钱怎么还差三成?”
琴师孙老七佝偻着背,额角渗汗:“赵老四的永胜班抢了咱们三场堂会,那些老爷们……”
“废物!”苏玉卿抓起茶盏砸在地上,“我带着你们从街边喝西北风混到如今,不是让人骑脖子撒野的!”碎瓷声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散,几个偷听的武生慌忙躲进走廊阴影里。
当晚的戏台子下,包厢坐着天津卫警察厅厅长的小舅子、德昌绸缎庄的少东家,连英租界的洋买办都来凑热闹。苏玉卿的水袖甩得满堂喝彩,却无人注意二楼西厢房闪过一道黑影——那人贴着墙根挪到东厢窗下,袖口寒光微闪。
血染绸衣,疑云密布子时梆子响过三声,杂工老赵提着灯笼巡夜。路过东厢房时,一股铁锈味混着脂粉香钻入鼻孔。他推门的手一颤,灯笼光晕里,苏玉卿仰面倒在一滩黑红血泊中,胸口豁开的窟窿像张扭曲的嘴。
“杀、杀人啦!”老赵的惨叫撕破夜空。戏班众人涌到厢房外时,只见苏玉卿右手死死攥着半截靛蓝绸布,指甲缝里还嵌着几丝金线。当家武生陈少棠挤进人群,突然踉跄着扶住门框——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掌心,隐隐渗出血迹。
天津卫警察厅的探长王天佑赶到时,戏楼已被巡警围得水泄不通。这位老探长蹲身掀开白布,食指抹了抹尸体颈侧:“血凝了约莫两个时辰,凶器宽一寸半,长七寸以上……春生,窗台那泥印拓下来没有?”
徒弟春生举着煤油灯凑近雕花木窗:“鞋底纹路是城北老永记的千层底,但……”他忽然用镊子夹起窗缝里一片金箔,“师父,这金箔和戏服头冠上的材质一样。”
翌日清晨,庆云班三十七口人被圈在后院。王天佑叼着烟斗扫视众人,目光停在陈少棠的右手上:“陈老板这伤,是虎口崩裂吧?唱《长坂坡》那套追魂刀法伤的?”
陈少棠脸色煞白。春生翻开巡警厅的档案簿:“上月永胜班武生李魁被挑断手筋,陈老板那晚恰好‘喝醉了’没回戏楼。”
“我没杀班主!”陈少棠猛地扯开纱布,掌心一道新鲜刀痕皮肉外翻,“这是前夜练《白水滩》失手划的!孙老七能作证!”
角落里的琴师孙老七却哆嗦着往后缩。春生眼尖,一把扯过他袖子——几点喷溅状血渍赫然印在灰布上。“这是苏班主的血?”王天佑逼近一步。孙老七瘫坐在地:“我、我只是丑时起来撒尿,看见陈少棠从东厢房跑出来……”
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苏玉卿的妹妹苏小蝶翻着姐姐妆奁,泪珠子砸在一张泛黄契约上。春生拾起契约眯眼细看:“庆云班半年前抵押戏楼向德昌绸缎庄借款五百大洋……还款日子就在三天后?”
德昌绸缎庄的后院井台边,掌柜的攥着账本浑身发抖:“苏老板上月查账,发现绸子数目不对……她给了三天期限,否则就要告到商会。”春生翻着账本突然停住:“赊了三十匹杭绸,出货单却只十匹。周账房,剩下二十匹进了哪家成衣铺?”
账房先生周文礼扶了扶眼镜:“都是苏老板自己提走的,说是给戏班添行头。”
“放屁!”王天佑一脚踹翻铜盆,盆里泡着的靛蓝绸衣浮出水面,“这料子和苏玉卿手里攥的一模一样!你杀了人还想毁尸灭迹?!”
周文礼转身要跑,却被春生绊倒。撕开他的灰布长衫,内襟缝着的油纸包散落在地——三根铁管裹着棉絮,管口残留的冰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铁管注水冻成冰锥,刺入人体后冰化水,凶器自然消失。”王天佑捻起一根铁管,“好个‘无影刀’!”
金箔为引,戏服藏毒回警局的路上,春生盯着证物袋里的金箔出神。路过老永记鞋铺时,他突然拽住王天佑:“师父,周文礼穿的是圆口布鞋,窗台上那千层底泥印从哪来的?”
戏楼后台的衣箱被翻了个底朝天。春生拎起苏玉卿的贵妃戏服,金线头冠突然脱落——冠内侧黏着撮褐色粉末。“砒霜!”王天佑蘸了点粉末嗅闻,“难怪那晚苏玉卿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时踉跄了一下……”
药铺伙计指认,三天前有个戴瓜皮帽的男人买过砒霜。“身形精瘦,右手虎口有疤。”王天佑猛地起身:“去永胜班!”
永胜班后台,班主赵老四正给武生李魁的断手上药。见警察冲进来,他抄起青龙偃月刀横在胸前:“苏玉卿逼得我们快饿死,死了活该!”
春生突然抓起李魁的右手——虎口疤痕结着黑痂。“买砒霜的是你吧?”王天佑冷笑,“你和周文礼联手做的局。周文礼用冰锥杀人,你趁机在头冠下毒,没想到苏玉卿没被毒死,反倒让他慌了神。”
赵老四的刀哐当坠地。李魁惨笑:“那晚我翻窗进去下毒,却被苏玉卿逮个正着。她撕了我半截袖子,我抄起妆奁里的剪刀捅过去……谁想陈少棠突然闯进来!”
师徒博弈,破绽在袖警局审讯室里,陈少棠盯着证物袋里的半截绸布,突然大笑:“那晚我跟着李魁进东厢房,本想救班主,却被她当成凶手!”他扯开衣领,锁骨处一道剪刀划痕渗着血,“李魁刺偏了,班主趁机揪住他袖子,我夺剪刀时反被划伤手……”
春生把三份证物摊在桌上:周文礼的冰锥管、李魁的剪刀、陈少棠的带血纱布。“窗台泥印是李魁翻窗时留的,苏玉卿攥着的绸布来自李魁的短褂,而孙老七袖口血迹……”王天佑突然抓起验尸报告,“是苏玉卿毒发吐的血!”
半月后,庆云班新戏《血手印》开锣。苏小蝶戴着那顶金线头冠登场时,春生站在二楼东厢房,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刀痕:“李魁翻窗时被木刺勾破袖子,金箔从头冠掉进窗缝……师父,这案子里最毒的不是冰锥,是人心。”
王天佑望着台下鼓掌的赵老四,烟斗火星明灭:“周文礼为二十匹绸子杀人,李魁为永胜班报仇,孙老七为私吞票钱作伪证……这戏台上唱的是忠孝节义,掀了幕布,全是魑魅魍魉。”
冰鉴照妖,津门警魂三个月后,周文礼被枪决于西门外刑场。春生整理案卷时发现,德昌绸缎庄的少东家竟在案发后低价吞并了庆云班戏楼。他攥着地契副本冲进局长办公室,却见王天佑正把一摞银元塞进抽屉。
“这世道,总得有人当白脸有人当黑脸。”老探长把《津门警事录》扔给春生,扉页上赫然写着:“凡奇案,七分在查,三分在押——押得住人心,才押得住真相。”
后记
庆云班旧址如今成了天津戏曲博物馆。那顶金线头冠陈列在玻璃柜中,导游总爱指着内侧的砒霜残渍说:“当年苏老板要是没中毒手软,或许能夺下凶器……”而二楼东厢房的窗棂上,至今留着半枚拓印的泥鞋印,与李魁的供词档案一道,成了民国十大悬案中唯一被破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