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只薄荷精。
末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救那个每天给我浇水的饲养员。
剧情上说他是万人嫌小可怜,被虐得生不如死,活生生被推进丧尸潮。
实际上的饲养员:娇弱委屈但能徒手打死一头野猪。
我:?
1
我原本是一盆平平无奇的薄荷。
末日后全球动植物变异,只有我老老实实,每天等待饲养员给我浇水。
饲养员人很好,养了我后从来不揪我叶子。
有时候天太冷,还会把我抱进卧室。
于是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到饲养员魏淮明其实是一本救赎文中的孤苦男主,不仅众叛亲离,还一直活在黑暗之中,被人欺辱,被人利用。
醒来后当天,我的叶子全都耷拉着。
魏淮明如往常一样给我浇水,似乎很疑惑地摸了摸我的叶片。
——等等,在这个水源紧张的情况下,他是从哪搞来这么多干净的水?
一定是他省吃俭用,自己舍不得喝也要给我浇水。
我泪汪汪。
当机立断决定成精,获得异能,带他走上人生巅峰!
2
报恩第一天,给他带回来很多能吃的野果野草;
报恩第二天,把方圆十里的丧尸清理干净;
报恩第三天,偷偷将女主的照片塞进他的被窝……
正准备闪人,不对,闪薄荷的时候,被人从后拎住脖颈。
「要跑哪里去?不是偷偷摸摸一直在我家藏着吗?」
我被他拽到面前。
他足有一米九的个子,眉骨处有一道极深的刀疤。眼窝有些深,略带一些可怜的下垂狗狗眼,中和了扑面而来的戾气。
浑身沾满了血,看上去不知又在哪被人欺负了。
「我……」我真想着要怎么跟解释来报恩的事。
「说吧,谁派你来爬我的床的?」
我:?
我:「你不要误会!这是救赎文的流程!」
3
魏淮明听了我的解释。
「所以你是说,接下来我的避难所会被人抢走,还会被家人和青梅背叛……而你则是来报恩我的小薄荷。」
我:乖巧点头。
「那你要怎么报恩?」
「吸薄荷是有治愈能力的,我进化出的异能就是恢复身心……」
魏淮明将信将疑地把我抱在怀里,然后——
恩将仇报,咬了我一口!
我用力推开他,「你干什么?!」
「不是这样吸吗?」
我见他两眼无辜,一时也迷惑了起来,「大概是吧,但、但你不要把我咬疼……」
我乖乖把墨青色的头发拨到另一边,魏淮明已经将手指搭在了我的脖颈上,沿着刚刚的咬痕轻轻摩挲着。
「嗯,我轻轻地,」他的语气接近诱哄,「毕竟我是全天下最惨的小可怜啊。」
我忍耐着等他咬完,踮脚摸了摸他的脑袋,认真地说:「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魏淮明眼神晦暗不明,盯着我许久后,笑了。
4
很快我就熟悉了他家。
这是一栋二层的独栋别墅,地下室里有储存的物资。除了二楼的房间,其余的地方我都能去。
在露台上有装好的太阳能板,可以断断续续地供给房间的电力。
不仅如此,一楼还有个小花园。
如今种着些生菜、韭菜和番茄之类的东西。
魏淮明白日出门,冒着生命危险在外寻找各种有用的物资。
有时候他回来时,身上伤痕累累。
我便会跑去给他吸。
由于我的异能,再重的伤他似乎也只需要几天就能恢复了。
一天我们都在家时,一楼的围墙外传出惊人的动静。
从窗口往下看,是四个哀求中的人类。
其中一对中年夫妇,那中年男人的左侧身体似乎裹着带血的破布,左袖打结似乎身有残疾。
而那妇人则是满头白发,老泪纵横,怀里抱着襁褓里正哇哇大哭的婴儿。
还有一位则是楚楚可怜的少女,仰头望着我所在的这一片窗户,默默流泪。
「求求好心人!救救我们一家吧——」
「淮明,你真的狠心再也不管父母了吗……你弟弟还这么小……你要眼看着他死吗……」
「淮明哥哥,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歇一个晚上,明日我们就走,行吗?」
我翻了个白眼。
是谁末日刚来,就迫不及待地把魏淮明赶出家?
扭过头一看,魏淮明面沉如水,清晰的下颚线紧绷了一瞬。
我赶忙捏了捏他的手掌。
「不要伤心啦。只是……他们说是住一晚上,实际上打的主意可没那么单纯。」
在书中他开门后,那中年男人伪装的「残疾」就会顷刻不见,他们搜刮完物资,便会想办法将他赶出这里!
而那所谓的「襁褓」中的「弟弟」,也早就在末日中死去了。
魏淮明并非他们的亲生子,而是领养回来的。
为了防止魏淮明的圣母心发作,我一咬牙,从体内生长出许多根茎,将他牢牢地捆住。
「?」
「你还有这种能力?」
魏淮明绷紧了一瞬的肌肉又迅速放松下来,随后委屈兮兮地看着我。
「疼。」
「要抱。」
5
他脸上的表情很生动,像一种非常刻意的、在雨天被丢掉的流浪狗。
我不知道在他九岁的时候,被独自关在阁楼里三日时,是否也会如此看向他的家人。
在我做的那个梦里,魏明淮的童年称得上悲惨。
领养他的这一家人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随着年龄增长,他们不得不领养小孩,但条件很苛刻。
他们要健康的男婴或男童,能够为他们「招来儿子」。
可领走魏淮明之后,这对夫妇许多年依然未能如愿。
而小小的魏淮明轻则遭受辱骂,重则引来毒打。为了让这男孩「听话」,他们简直花样百出。
将他锁在阁楼上,或是在院中长跪,如同熬鹰一般,将其每一根反抗的尖刺拔掉,直至温顺得符合主人的心意。
那个梦里是这样描写的:「他苍白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在极致的麻木中感受着皮带抽打着他后背的旧伤口。他甚至有足够的礼貌,将身上的校服整齐地叠在一边。」
我仔细回忆着,在那些片段里,好像都没有他呼痛或者求饶的声音。
难道是我真的把他弄疼了?
我心虚地松开些枝条,但他腿上依然被缠绕得紧紧的。
「对不起,我、我一时着急。」
我走到他面前,将他抱住,发尾的许多薄荷小叶子飘浮着,亲昵地在半空中旋转、跃动着。
「不过,只要吸我就能恢复好的!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努力变得更厉害。」
就在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哀求声似乎平静了下来。
我从二楼往下看,发觉那家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充满怨恨地盯着窗口。
「淮明啊,你真的要逼死我们一家……我们给你吃给你喝,就养出你这样一匹白眼狼。」那中年男人冲着那妇人使了个眼色,「既然这样,那我们一家都不要好过!」
他们想做什么?
我好奇起来。
那些操纵着的枝叶因为我的注意力转移,而乱七八糟地胡乱交缠着。
魏淮明坐在旁边冷着脸梳理上面的小枯叶,一边也往下看了眼,「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似乎都没能觉醒异能,应该没什么关系……」
下一秒,那妇人就回来了。
伪装的襁褓早已解开,里面装着折断的枝条,原本的布也浸泡了某种可疑的液体。
「他们好像想要放火烧掉这里!」
这间避难所外面是铁门,但内里所种的果实、物资等,都经不起火烧!
丧尸绝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末世时最危险的,从来是人。
没等我冲下楼将他们狠狠教训一顿,那一言不发的少女就张臂拦在那夫妇的面前。
「伯父伯母,淮明不是那样的人,」女主眼眶含泪,「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他……也是有他的不得已。」
「婉玉,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也知道,天一黑,这外面太危险了。他这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去死!」
婉玉似乎有意无意地往楼上瞥了一眼,语气坚定,「我们先暂时躲去之前的防空洞里。」
「可那里……」
「伯母,你仔细想想,之前淮明哪有这样拒绝过我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刚刚在窗口,看到一个女孩……大概是这样,让淮明为难了。」
6
天暗了下来。
叶片们都耷拉着。
我的梦里,婉玉是作为魏淮明的女主角出现的。
他们从小是邻居,每当小魏淮明受欺负时,婉玉便会帮他。
那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似乎也只跟那小小的女孩有那么一两句沟通。
也是因为这样,哪怕最后婉玉为了自己的存活,不得已将他推进丧尸潮里后,他也没有挣扎。
梦中最清晰的画面便是他空洞的眼神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黑发中流淌出的红色血液,滴进眼白之中。
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你怎么想?」
「什么?」
魏淮明正在做简易晚餐。
他清点出一批快要过保质期的番茄罐头,在搭建的简易灶台上用锅子烧开。
我从头发上拔下几片薄荷叶子洒在里面。
「不痛?」
「不会。就像你们人类剪头发一样,没感觉的。」
魏淮明不是很赞同,「那也不能随便揪。」
他又用小刀切碎几个土豆,丢了进去。
他的手艺很粗糙,但在如今这样一锅热汤已经是很难得的奢侈美味了。
也难怪那一家人会这样想住进来。
「那女孩……你是什么打算?」我详细告诉过他「我的梦」,「防空洞的居住环境很恶劣,他们很快就会崩溃的。」
严格意义来说,婉玉不是纯粹的坏人。
从前她并没有故意伤害过魏淮明。但在绝境之中,她也并非全然不顾自己的圣母。
「如果你想改变结局,有一个方法是……或许只让婉玉住进来。」
这样她就不会被逼到绝境,从而将他推向死亡了。
「为什么?」
我绞尽脑汁,试图理清人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你们是青梅竹马。」
魏淮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所以呢?」
一种异样的感受在我心中唐突地升起,他的表现并不像一个遭受家庭暴力、得到一束光而执拗的小可怜。
「她帮过你。」
魏淮明冷笑,「她的帮助……如果她真的是我的朋友,就绝不会和我的养父养母有这么好的关系。」
我们边吃晚饭,他边轻描淡写地说起过去的事。
一开始,他当然也是很感激的。毕竟饿肚子的时候,婉玉经常会偷偷塞给他好吃的。
但时间一长,他感觉不对劲了。
为什么她每次都恰好知道他受到了虐待呢?
直到有一次,他无意撞见婉玉亲热地挽着他的养母,说着他在学校的情况。
「我想,成为一个人的救世主的那种感觉实在是很好,才会让她那么沉迷。」
魏淮明幽深的瞳孔望着我,近乎深不可测,语气却判若两人,「小薄荷,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我喝着番茄汤猛拍胸膛,「没事,我带你撞死所有人!」
7
丧尸们因为白天那家人的活动,又重新聚集了过来。
我本来想再清理一次,魏淮明却说不用。
「这里很安全的话,太显眼。」
他眨巴眨巴眼睛,将我的一根枝叶缠绕在柱子上,「而且你出门的话,我会担心的。」
他一露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
「好吧。」
「嗯,」魏淮明垂下眼帘,他长长的睫毛遮住目光,「不可以自己跑掉。」
听到门外反锁的声音,我打了个哈欠。
作为本体是植物的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移动。
我直接就地一躺,晒着太阳呼呼大睡。
再次醒来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空气中。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听到一楼里有动静。
走下楼梯后,看到近乎是从血泊中走出来的魏淮明。他比往日伤得都要重,有半张脸都被毁坏,浑身上下还有无数细碎的伤口。
他旁边则放着一辆半旧的购物车,如果忽略那上面陌生的断指的话,称得上是非常丰富的物资了。
「这次走得比较远,我们附近的水源被污染了。能找到的食物也变得更少……有一些动物进化出了异能。」
魏淮明注意到发愣的我,「怎么?我看起来很像一个怪物吗?」
他勾起嘴角,那笑容便显得格外怪异。
我摇摇头,「我是想说,你知道我的能力是恢复,而不是起死回生吧?」
他漠然道:「我不会死的。」
话是这样说,但若不是我,很难想象有人类能在这样的伤势中恢复。
从第一眼见他,我就能感受到的某种异样。
他对自身安危的极度漠视。
虽然他看起来每日作息规律,白日出门寻找物资、晚上做饭休息,但这一切是一种机械的求生。
或许是因为这样,最终在死亡面前他才不愿意挣扎。
否则,以他锻炼出的身手,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被推进丧尸潮?
我放出小叶子们给他治疗。
当晚我又做了个梦。
光阻止他圣母还不够改变他的最终结局。
我要改变他的心智,摆脱掉命运剧本施加给他的「小可怜」人设。
8
第二次梦的内容很简单。
是一只被捆绑在木桩上的幼象。
它被主人一家不停地鞭打,一开始自然是想要逃开的,但无论它怎样挣扎,都无法离开木桩。
就这样随着它慢慢长大,已然成为一只庞然大物。
可到了这时,它已经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木桩时,它却完全放弃了尝试。
幼时失败的经历已经成为了无法摆脱的烙印。
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我努力地盯着魏淮明看。
看他耳朵不是很像大象的耳朵,鼻子也完全不像大象的鼻子。
魏淮明在修理坏了的收音机,任由我专心致志地捏他的脸。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具体要怎么做。
我想要是大象不挣脱的话,我自己去把「木桩」毁掉不就好了吗?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饲养员睡意沉沉的时刻,我偷偷溜出了安全屋。
附近的防空洞让我探查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好方向后,我直奔主题。
这是一个聚集了附近绝大多数平民的,级别最低的避难所。
还未走近就闻到一股恶臭。
其间还夹杂着小声的议论声。
我伸出一根枝叶,很快找到了那天听到的那几个声音。
「伯母,今晚没发粥,我们的食物也已经吃完了……」
「婉玉啊,那天你真在窗口看见了?淮明那小子宁愿收留个陌生人,也不管我们?」
「那姑娘长得倒是细皮嫩肉的,」那中年男人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来,「看上去单纯。你们两个向她求求情,搞不好就给咱们开门了,而且……她这样的,还能换不少物资回来。」
等到后半夜,他们也全部睡着了。
我找出婉玉私藏的方便面,好心地把面饼带走了;
再找到他们的饮用水桶,隔夜的水喝了对身体不好,我来喝光;
最后连他们脱下来的旧衣服也全部撕烂,毕竟这些破布穿在身上也不舒服。
做完这一系列事,我心满意足地跑回家。
刚上楼,一楼魏淮明房间的灯就开了。
他这两天身体恢复得不错,伤口已基本愈合。他抱着胳膊靠在门框旁:「跑哪去了?」
我:「……做好人好事。」
「真的吗?」
我心虚地点点头。
嗯……怎么不算呢?
9
自那以后,气候逐渐恶劣。
往年最冷的时候,魏淮明都会把我拿进卧室里。
今年他则背回来许多柴火。
尽管如此,我的枯叶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多,连枝干也蜷缩了起来。
为了节省取暖资源,我也就从二楼搬到了一楼的房间。
到了晚上,魏淮明就用棉被把我卷成一个毛毛虫似的条,来维持温度。
相处久了,会发现他是个性子很冷的人,没有任何的家人朋友。
就连养一盆薄荷,最早也是出于朴素的使用目的。
薄荷长得快,是绿色的,清热解毒。
大约是因为我那晚的行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养父母们都没有再出现。
常常有一些走投无路又绝望的人来到安全屋的附近,魏淮明总以「害怕」为理由,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我尽可能地让他拥有一些安全感。
我从一本捡回来的心灵鸡汤里找出些方法。
比如夸奖。
「哇,你会洗手,真棒!」
魏淮明:「……」
比如拥抱。
「哪个小朋友出门前最有礼貌呀?」
魏淮明放下充好电的电锯,摘下脏手套,半蹲着将我抱在怀里。
「真乖真乖,奖励一张贴纸。」
我从口袋里摸出朵小花,贴在他脸侧。
魏淮明沉默片刻。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已经成年了。那本《如何让你的宝宝更有安全感》已经不适合我了。」
被他一下戳穿,我面红耳赤,「你偷看我的书!」
「是你自己没放好。」
他见我还要跳脚,连忙道:「外面的温度越来越低了,你待在家里。本来就是娇气包,在温室里还三天两头掉叶子……」
在魏淮明眼中,我好像是一天不浇水就会嗝屁的柔弱物种。
实际上,他离开后,我是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我换上一套黑色防风保暖服,将头发和脸都蒙起来,只露出眼睛。
我再次悄悄潜入了防空洞。
用残酷的说法是,我在等待一场慢性的自然死亡。
魏淮明的养父如今高烧不退,他们一行人的食物也早已消耗殆尽。现在别说来找魏淮明的麻烦,连爬到我们安全屋的力气都没有。
唯一状态好一些的是婉玉。
她自发现「伯父」生病后,当机立断地将每日属于他那一份的救济粮占为己有。
人类是多两百克热量就能活下去的物种。
我冷眼旁观,只在这一过程中确保不会有任何变故。
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一片小叶子传回来呢喃的女声。
「你……你一直在监视着我们吗?」
婉玉的声音细碎而仓促。
「真是厉害,所以破坏我们生活的人是你……亏你长得一副很善良的样子。
「我们怀疑来怀疑去,甚至互相仇恨,却都没考虑到你身上。」
10
我正准备装死离开。
婉玉依旧咬牙切齿,「我可以帮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告诉淮明,你其实是个手段阴狠、心思毒辣的女人,你觉得他还会收留你吗?
「我只要见淮明一面,我保证我绝不会让你为难……
「我会给你展现我的诚意的。」
婉玉说完最后一句话,语气微凉。
第二天我再去时,发现「伯父」「伯母」都已经死了。
「可怜哦,昨晚两个人双双发起高烧来,没等到天亮人就走了……」
而我却知道,原本那中年男人病重,妇人却还能勉强支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双双去世?
婉玉在一旁泣不成声。
这就是……她的「诚意」吗?
11
得到消息后的我回到安全屋后,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魏淮明的养父母已死,捆绑着他的「木桩」从此彻底消失。
理论上说,我已经改变了他的结局,报恩也算是完成了。
餐桌上,魏淮明正专心往面包上涂果酱。
「……所以,她想见你一面。我的话,想搬到一个更暖和的地方,继续做薄荷。」
做人实在是太累了!
魏淮明拿着餐刀的手顿了顿,继而平静地问:「在这住着不好吗?」
我摇头。
他便说:「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你不在的话,我睡不着。」
想到他万人嫌的经历,大约是留下了心理创伤。
我想了想,「那要不我再给你治治,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好了。」
另一方面,魏淮明去防空洞见了婉玉。
我也没去探听,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脸上有一道带血的疤痕,像是用指甲生生划破的。
「这是怎么了?」
魏淮明如同机械音一般开口:「我去找她,结果她上来就欺负我。还划了我一道,我委屈、无助,瑟瑟发抖。」
而那个叫婉玉的女孩,也终究没能住进来。
这个安全屋的防御设施也不断地升级。
随着十年一遇的极寒天气的到来,我们所在的地方也愈加危险。
当我眼睁睁看着魏淮明将挡在铁门外冻僵的胳膊砍掉时,我终于意识到这样的人,好像……完全和剧情人设不一样啊!
「吓到了吗?」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这样冻僵在我们门口,会引来更多的丧尸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再次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觉得怪异,因为那全然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笑容。
更像是对人类微笑的某种机械性模仿。
「小薄荷,外面这样冷,你可不能再乱跑了。」
然而就像是我的错觉一般,他重新又恢复了那种柔软、温和的姿态,乖巧地跟在我身后。
魏淮明已经很久没出门了。
他在二楼多加装了一道门,理由是用以保护我的安全。
我愈发不安。
梦因为是断断续续的,有许多事在醒来后都会变得模糊,甚至遗忘。
在本体出不去的情况下,我的枝条能够生长的范围也是有限的。
在难得天气晴朗的一日,魏淮明终于要再次出门,寻找补给物资了。
我假意听话,乖乖地在院子里玩。
十分钟后,我悄悄溜出了家门。
防空洞里的人已经不知道撤离到了哪里,我沿着人类的脚印,寻找到一处黑市。
活到现在的人多少有些奇形怪状。
我一出现,便有不少追随而来的眼神。
但没人会轻举妄动。
末日时,每一个能生存下来的人都有过人之处。
走着走着,我隐隐听到「魏淮明」的名字。
准确说,是人们的抱怨。
「凭什么那里变成了禁地?魏淮明算老几……」
「小点声吧,你也不是没见过他的战力!那次埋伏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还是活下来了?」
「是啊,阿彪那里却折进去几个好人手……」
「况且这人心狠,轻易也收买不了。」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拿走大头?!」
我听着心下疑惑。
这说的是家里那个扭不开瓶盖的饲养员吗?!
12
在黑市里,我听到了完全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魏淮明与小可怜沾不上边。
他确实是领养的孩子,从小受到不公的对待。但他十二岁时就会将阁楼上的老鼠杀死,扔在他养父母的家中。
他性情沉默却暴戾,在末日来临的第一时间便搜刮物资,并残酷地将他所认为的「无关人员」清除出他的领地。
不是没有人试图接近过他,带着好心或善意。
但大多下场凄惨。
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走老人的最后一片面包。
也会对风雪中哭泣的幼童视而不见。
连当地的黑帮都有兄弟,他却没有。
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极其狐媚的女人,据说是他强抢回去,囚禁在家的。
这个女人有一头青色的头发。
我:……
我:现在外面的谣言都传成这样了吗?
我:你们不知道,其实他人还怪好的嘞。
13
这次我回到家时,魏淮明沉着脸坐在客厅等我。
他的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疯狂。
「真不听话,」魏淮明的话没有任何温度,「我已经容忍你很多次了。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有好奇心呢?」
剥开所有伪装后,他拿着铁链将我的主要躯干锁住。
手腕脚腕都扣得很紧。
「你的异能,不能被外人使用。」
我「哦」了一声,打量着他忙活,「原来你是因为要用我的能力啊。」
魏淮明停顿一下,「是的,所以你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我为什么要想跑?」外面还这么冷。
「我今天一直跟在你身后。」
我恍然大悟,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听到他们说你坏话了?别太难过。」
他:「?」
我:「你是好人啊。」
魏淮明皱起眉头,艰难地解释:「你今天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
「可你给我造了温室欸,还每天浇水。」
「但是我现在正在把你锁起来……」
「可是这个长度还是能让我在屋子里到处跑啊,」我握住他的手,「你为了保护我真的很贴心。」
「……」
魏淮明瞥了一眼我的手掌,「你是白痴吗?!被人卖了自己都不知道!」
我却注意到,他的耳朵悄悄红了。
14
其实想把我锁起来这个主意很傻。
魏淮明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毕竟我的枝叶可以缩小,而我还拥有强大的复原能力。
要怎么去锁住一片云、一缕风和一株小植物呢?
他崩了人设后,本性流露的越来越多。
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攥着一片我的小叶子。
而就在某天夜晚,我醒来时却发现他不在旁边。
空气中有呼啸而过的,子弹的声音。
我来到「瞭望塔」,他正在上膛。而我们的面前是浩浩荡荡的、数不清的人们。
他们举着火把,衣衫褴褛,以拼死的姿态前进着。他们最内圈保护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是婉玉。
她看起来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她头发剪得很短,手持一把左轮,目光凶狠。
「就在前面了!只要打进去,我们就能撑过今晚!他已经从你们手上抢走了太多东西,不是吗?」
她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声。
砰!
下一秒,有人重重栽倒在雪地里。
魏淮明看不出喜怒:「他们进来了的话,你就走吧。」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让她住进来,只给了她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谁也不知道在婉玉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为了防空洞的实际领导者,代价是在权力的博弈中永远失去了双腿。
曾经拦下「伯父母放火」的小女孩,如今有条不紊地指挥下属将汽油桶投掷进我们的安全屋。
一楼的小院顷刻之间燃烧了起来。
我尽可能地用雪块去扑灭那些火。
「嘶……」作为一株小植物,我很怕火,就连一个小火星也会严重伤害到我。
而此时婉玉他们却撤退到魏淮明的射程之外。
大火导致的滚滚浓烟,将星空都要遮蔽。
「魏淮明,这就是你的报应。」
15
人们想要占领这里,归根到底不是因为这里有多少物资。
而是他们恨魏淮明。
他太不像一个人类了,他没有情感,也没有恐惧。
当射程不够的时候,他就放下枪,转身望向我。
「地下室里有很多资源,你去装好。以后我不能再养你了。」
「我装不下那么多——」我想出一个主意,「我可以一直帮你恢复,你不会被烧死或者窒息而死的。」
「不。不需要。」
「为什么?」
「你怕火。况且你一直想去温暖一些的地方,那么就是现在了。」
他行动力超然,很快在地下室为我收拾行李,让我从后门悄悄离开。
然而到达后门时,这里也有人埋伏,并燃起大火。
远处,人们已经提前开始欢呼。
欢呼着他们清理了一个人类的「败类」。
他的罪罄竹难书,他受养育之恩,最后又将养父母置于死地。
他丢下青梅竹马不顾,还害她失去了双腿。
在重建人类文明与家园时,他犯下的罪被一一列出。
这些事大多是虚构的,但显然没有人给他辩解的机会,他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上面写着「人类是群居生物」,只有野兽才会独行。
「小薄荷,我知道你的能力。你是不会死的,我会从窗口将你放下去,你以后……不要再傻乎乎地找人报恩了。」
「我们可以一起,我能帮你治疗。」
「好。」
我沿着绳索从窗口爬出,这期间不停有子弹射来。
魏淮明的处境更糟,降到一半便被击中,从半空中摔下。
没有治疗的工夫,他一把捞起地上的我,连滚打爬地在雪地上前行。
我听到身后狼狗的吠叫。
石块、木棍们在黑暗中砸来。
离开了火,他们也不敢追得太近。我伸出藤蔓,轻而易举解决了数只恶犬。
然而那帮追逐的人却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冷枪放个不停。
魏淮明前半夜都能支撑住,随着血液流失而越来越虚弱。
最后不得已,我只能背着他前行。
他的双脚拖在雪地上,血迹斑驳。
「放我……下来吧。这样他们永远会追在身后。」
我见缝插针地给他恢复一些体力。但伤口太密集,根本就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疗好的。
「你、你的异能已经暴露了……」魏淮明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应该盯上你很久了,才会这么了解你的弱点……
「大多数人的异能都是攻击或者生存类型的,你这样的……会有很多人来试图将你占为己有……」
他的嘴唇轻轻碰过我的耳侧,「一直以来都没问过你,喜欢变成人吗?」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被栽种在花盆里,懒洋洋地度过每一天。
做植物,不用有那么多爱恨。
「我原来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很厉害的杀手。他很认真地养着一盆植物,每天擦它的叶子,连搬家都要带走它。有一个小女孩遇到他,问他『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小时候如此?』我小时候,也经常一直不停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魏淮明轻轻笑了。
有别于从前,在微暗的星光下,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苦涩,「他回答说,总是如此。」
我停下脚步。
魏淮明说:「你想知道电影的结局吗?」
我摇了摇头。
「谢谢你啊。」
他举起右手,将手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一切都如同行云流水那般快速。
枪响。
脑死亡。
他摔落在雪地上。
我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我救赎不了他,没有人能救赎另一个人。
我打开背包,里面除了必备的物资外,还躺着那本《如何让你的宝宝更有安全感》。
我翻开书页,模糊地看到在「宝宝」两个字下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波浪线。
写着:
薄荷。
需要阳光、空气和大量的水。
喜欢喝番茄汤。
爱用枝条戏弄人。
看着很乖巧其实很会乱跑。
因为她见识过的人类过少而误以为我是好人。
……
末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再这样下去小薄荷会冻坏的。
16
我没有看过那部他说的「电应」。
那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
我觉得他只是想说,他很孤单。
当新的白昼到来时,人们在被覆盖的雪堆旁,发现了一株仅有两片叶子的小薄荷。
就好像它一直生长于此,从未离开。
【本篇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