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大院,恢弘气派。
范泰脱下车骑将军的官服,喊三个儿子过来检查作业,顺阳范氏作为东晋望族,家风建设向来从娃娃抓起。
小丫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三夫人刚刚生了个儿子,范泰起身朝着三房走去,却发现丫环愣在原地不动。
夫人...夫人生在茅房里了。
脸部着地,脑门磕砖。
范家老少围观刚出生的婴儿,大房正妻强忍着没笑出声,三夫人的神情有些忐忑,她只是排名靠后的小妾。
范泰给儿子起名叫范晔,小名谐音爷爷实在喊不出口,看见脑袋被茅房的砖磕过,干脆就叫他小砖头好了。
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以砖为小字。
大户人家的孩子颜值高,因为可以筛选出良好基因,可能是被范老爷拖了后腿,貌美如花的小妾也带不动。
范晔逐渐长得又黑又胖,和可爱两个字完全没关系,三夫人的头颅压得更低了,娘俩在范府排名更靠后了。
大房正妻生了俩儿子,在范家大院的地位牢不可破,儿子仰仗母亲备受喜爱,母亲同样要为儿子扫清障碍。
哎,你大哥不是没儿子吗?
出继,从伯弘之。
范晔被过继到大伯名下,不需要征求三夫人的意见。母子俩逢年过节家族聚会,只能看着儿子管别人喊妈。
如果刨除情感上的缺失,范晔的现实收益弯道超车,大伯范弘之只有这个养子,家产官职会全额传承给他。
袭封,武兴县五等侯。
收益不能完全替代情感,范晔渐渐懂事后有些哀愁,要是大娘顺利生下亲儿子,他究竟会不会又沦为障碍。
过继这种事情有些残忍,特别是知晓所有来龙去脉,和亲生父母仅有一墙之隔,衣食无忧也像是精神弃儿。
范晔看着亲妈忍气吞声,内心对名份的渴望与日俱增,他想靠自己的本事立身,读书写字的毅力远超常人。
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
身心舒畅,才能云淡风轻。
范家子弟在一起读书,堂兄弟之间颇有名门望族风范,衣食精贵外加举止有度,只有范晔的心思过于紧绷。
他的各门考试力求满分,积极表现想博得老师赞扬,范晏觉得四弟有些不对劲,处处争强好胜迟早出问题。
兄晏常云:此儿进利,终破门户。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范晔自认为和他们不一样,花父母的好像天经地义,花养父母的总感觉是借的。
一个人的心思放在哪里,施于手脚会反强化这种心思,范晔拿读书才艺当筹码,期望能换来他想要的东西。
书本转化成自己的认知,名气逐渐随着才华而崛起,年仅十七岁就被聘为主簿,范晔觉得职位太低不愿干。
年十七,州辟主簿,不就。
420年,刘裕灭晋建宋。
22岁的范晔拿着聘任书,去给皇帝的四儿子当参军。尽管刘义康只有11岁,却挂职冠军将军兼四州军事。
历练是最强劲的催熟剂,小刘的日常工作需要协助,但是分辨美丑不需要指导,每次看见范晔就觉得膈应。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
范晔自知个人形象不好,却又很珍惜这份高级工作,只能凭借异于常人的努力,期望能得到小领导的认可。
无数个没日没夜的苦干,范晔一路升迁做到秘书丞,正准备在京城大展宏图时,他的亲生父亲范泰病死了。
大伯死时给他留下爵位,父亲死后连个渣都没剩下,范晔很清楚踩着谁的肩膀,却依然要按规定回家守孝。
毕竟,范泰是他的亲爹。
三年期满,重新分配工作。
檀道济正准备率兵北伐,队伍中刚好缺少后勤主管,朝廷安排范晔快去军营报道(见秦岭一白.檀道济篇)。
范晔觉得战场风险太大,谎称腿脚不利索难以胜任,皇帝让他当众出来走两步,然后说装得不像驳回请求。
道济北征,晔惮行,辞以脚疾,上不许。
皇帝的决策没人敢反对,范晔硬着头皮随大军北征,他负责军械和粮草的供应,离一线战场还差十几里地。
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范晔总觉得好像越来越近,等到清点完库房里的物资,抬头发现被北魏军包围了。
老檀唱筹量沙全身而退,范晔死里逃生仍心有余悸,某人认为没功劳还有苦劳,吃了败仗也要开表彰大会。
军还,迁尚书吏部郎。
文能提笔,武能上阵。
宣传工作通常放大数倍,甚至遮盖事情的本来面目,范晔沉浸于文武双全荣誉,差点忘记起初不敢上战场。
一首首动次打次的乐曲,一场场觥筹交错的吹牛会,范晔陶醉在众人恭维声中,气的小王爷刘义康牙根痒。
我给老娘开追悼会,你们这帮孙子庆祝啥?
刘义康的母亲不是太后,好歹也是地位尊崇的太妃,不让全民披麻戴孝就算了,暂停娱乐活动不算过分吧。
草根从生到死默默无闻,皇亲国戚家里几乎没小事,不是举国哀悼就是普天同庆,这也是特权的一种延伸。
范晔没见过太妃长啥样,更没想到刘王爷如此震怒,不需要经过评审打分环节,一句话就将他贬去当太守。
义康大怒,左迁晔宣城太守。
十二年工龄,报废一半。
34岁正是干事业的年纪,范晔被赶出朝廷蹲守地方,实在无聊又捡起诗书才艺,一不小心被载入千古史册。
当时的东汉史书很杂乱,十几个版本总计八百多卷,范晔挑来拣去全看不上眼,干脆按照自己的想法著述。
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
芸芸众生喜欢十全十美,老天却好像偏偏要缺一门,不同缺失造就出千姿百态,让世间万象充满唏嘘感慨。
范晔身材肥矮相貌丑陋,才华见识却秒杀大批专家,他编写的后汉书横空出世,导致同类型著作无人问津。
忘掉身世和外貌的失意,忘掉名分地位的强力诱惑,范晔伏案汇聚史料和才思,这部作品让皇帝爱不释手。
迁镇军长史,加宁朔将军。
历史,一代代人的生命历程。
史书夹缝写满人生无常,有些人看懂后会谨小慎微,有些人却会变得及时行乐,这是对待无常的两个极端。
范晔逐渐偏向于后者,半辈子积压的心气需要宣泄,大户出身却没有名分地位,积聚才华不过是竞争手段。
可以恃才,但不能傲物。
范晔收到大哥送来的信件,说母亲病危让他赶紧回家,范晔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位母亲是大房正妻。
大户人家靠稀薄血脉联结,房头太多不见得齐心协力,范晔想起不公正的待遇,就不愿站在床前陪哭送终。
他磨蹭半个月才往回走,还在丧礼期间和妓妾做游戏,御史中丞弹劾他有伤风化,是给朝廷官员形象抹黑。
道德原本是自发的情感,升华之后变成组织硬性规则,宋文帝爱惜范晔的才华,特事特办不追究他的过错。
太祖爱其才,不罪也。
丧假结束,调任始兴王长史。
刘浚是宋文帝的二儿子,11岁挂职扬州刺史啥也不干,范晔是既当参谋又当保姆(未亲政事,悉以委晔)。
工作生活搞得井井有条,没多久又被提拔为太子詹事,范晔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小刘后来竟然敢弑杀亲爹。
满口道德,不如实事求是。
范晔再次回到京城上班,宋文帝逐渐发现这是位全才,文章写得好还精通音律,多次暗示他当众表演才艺。
范晔打心底有些反感,别人坐席凭啥让自己弹琴下饭,假装听不懂皇帝的意思,弄得宋文帝只好点名道姓。
如愿以偿听到美妙琴音,宋文帝忍不住当场高歌一曲,大臣们经常调戏陪酒女,此时却没人敢喊再来一首。
宋文帝攥着话筒不撒手,很想做一回麦霸却没人配合,大家拼命鼓掌不敢点歌,范晔不等皇帝切歌就走了。
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
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
上尝宴饮欢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
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身处朝堂,难以率性而为。
范晔不愿给人弹琴助兴,就算这个人是皇帝都不行,但是却愿意对沈演之示好,因为仰慕他的才学和家世。
宋文帝每次召见他们俩,范晔先到的话肯定等老沈,老沈先到的话却独自觐见,时间长了让范晔由爱生恨。
晔若先至,必待演之俱入。
演之先至,尝独被引。
晔又以此为怨。
范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须眉若无的黑矮胖子,名门公子是不是都像老沈,器宇轩昂而且还满腹经纶?
诗书才华当作竞争手段,永远无法弥补身外的短板,只有化作养份滋养着内心,才能生出温和圆润的光环。
内外落差激活孤高疏狂,物质快感填充着情感缺口,范晔的及时行乐肆无忌惮,视野逐渐退缩至肉体愉悦。
他为麝香撰写《和香方》,这玩意比黄金还要贵重,美貌妻妾的衣食雍容奢华,却让老母亲住进简陋柴房。
妓妾亦盛饰,母住止单陋,唯有一厨盛樵薪。
内心裂缝,往往是命运鸿沟。
宋文帝的身体状况不好,安排四弟刘义康处理朝政,刘义康趁机大肆培植党羽,同父异母的兄弟渐生嫌隙。
宋文帝强撑着打起精神,将刘义康的骨干斩首流放,刘义康以为三哥的病好了,跪地认错发誓以后不敢了。
刘义康被贬往地方任职,整天心神不宁担心被补刀,孔熙先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准备拥立刘义康篡位登基。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老孔有才干却不得升迁,所以觉得宋文帝赏罚不公,父亲贪污却被刘义康赦免,所以认为刘王爷心胸宽广。
改朝换代不是请客吃饭,需要集结各方势力搞政变,孔熙先计划拉拢范晔入伙,因为范晔当时掌管着禁军。
孔熙先和范晔并不太熟,直接说造反担心会被举报,效仿签大单不急着提条件,先混到称兄道弟啥都好说。
所谓下套,其实更像齿轮啮合。
拉拢范晔,孔熙先下足血本。
老孔变卖掉所有家产,拿出一部分做局输给谢综,四个二带俩张王的送命打法,让小谢觉得对方是头金猪。
谢综赢钱赢到手抽筋,又将金猪介绍给舅舅范晔,范晔把把翻倍赢到不好意思,看见对方作诗更觉得惊奇。
晔既利其财宝,又爱其文艺。
孔熙先做的局十分完美,范晔被伺候的身心舒坦,俩人关系也迅速登堂入室,各种隐私话题可以随意交流。
听到老孔说要换皇帝,范晔沉默大半天没有说话,他反应过来自己才是金猪,却又碍于情面不知如何应对。
孔熙先静静地盯着范晔,他有十足把握说服对方,范晔最想要的是名分和地位,这些东西永远是欲壑难填。
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为是门户不得邪?
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
晔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不对!这事不对劲!
范晔给刘义康做过参军,在丧礼期间喝酒作乐被贬,如今冒着风险帮助他篡位,当事人不出声算怎么回事。
范晔正躺在床上琢磨时,谢综送来刘义康的亲笔信,大意是承认错误请求原谅,字里行间给足了范晔面子。
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往好。
范晔被感动的稀里哗啦,备受重视的感觉真的很爽,他进宫去试探皇帝口风,说刘义康大逆不道应该处死。
宋文帝沉默半晌不同意,这让造反队感觉胜算更大,趁着皇帝的思想麻痹大意,赶紧出招打他个措手不及。
孔熙先联络好各路人马,却等不到刘义康的动员令,范晔自告奋勇免费代劳,模仿领导的口吻写给徐湛之。
没关系,老徐也是革命战友嘛!
445年,造反活动一触即发。
范晔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等待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发,然而他还没有走出家门,就被皇帝派来的人带去喝茶。
宋文帝攥着徐湛之的信,神色平静的审阅造反名单,老孔等人对罪行供认不讳,唯独范晔不承认参与造反。
遣使问晔曰:
以卿觕有文翰,故相任擢,名爵期怀,于例非少。
亦知卿意难厌满,正是无理怨望,驱扇朋党而已,云何乃有异谋?
范晔是煮熟的鸭子嘴硬,面对温情审讯还死不承认,皇帝让他去和孔熙先对质,范晔回答说被诬陷怎么办。
诗书才艺变成斯文扫地,范晔像个泼妇般撒滚耍赖,他以为只要不松口就没事,没事就代表还有机会活着。
孔熙先呆呆地盯着范晔,想不通当初怎么会看上他,大丈夫一言九鼎做就做了,人证物证俱全就签字画押。
凡诸处分,符檄书疏,皆范晔所造及治定,云何于今方作如此抵蹋邪!
范晔焉了,被关进廷尉大狱。
他想和徐湛之关在一起,实在无聊时可以谈论诗书,狱吏笑称老徐是污点证人,这会儿应该在家里睡大觉。
范晔感觉像是迎头棒喝,回过神来又要和谢综关一块,见到外甥连忙张口说道:咱们都是被老徐出卖的。
昏暗牢房里沉如死寂,范晔盯着微光之中的影子发呆,他的心跳好像越来越快,腾然起身在墙壁上面写诗。
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
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
在生已可知,来缘画无识。
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
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
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
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
等待行刑如同钝刀割肉,半个月的煎熬击垮心理防线,范晔一会觉得皇帝忘了,一会儿又询问砍头疼不疼。
狱吏们笑嘻嘻的盯着他,就像猫戏老鼠般肆意捉弄,打趣说朝廷正在商议改判无期(外传詹事或当长系)。
范晔真以为有机会活着,手舞足蹈连外甥都看不下去,当时煽动造反激昂慷慨,现在怎么变成这幅熊模样。
人臣图主,何颜可以生存?
心如死灰,范晔逐渐平静了。
他再一次捡起诗书才艺,忘掉身世和外形相貌的缺失,忘掉名分和地位的执念,找回编写后汉书时的平静。
这位年近半百的黑胖子,认真汇总着自己的绝世才华,从读书方法到文章音律,傲然睥睨却略带丝丝哀愁。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
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
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
吾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
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看到范晔正在写《狱中与诸甥侄书》,他还不知道自己造反竟会株连三个儿子。
纸上的字迹隽秀飘逸,怎么看都和他的容貌不般配,范晔低头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一辈子的力气。
一白:你怎么不知足呢?
范晔:你被人轻视过吗?
一白:这很常见啊。
范晔:你被人抛弃过吗?
一白:这个倒没有。
范晔:所以,你不懂我。
一白:地位和名分很重要吗?
范晔:不重要为什么都在抢!
一白:好吧,那你有遗憾吗?
范晔:常耻作文士!
一白:你自己就是个文士啊。
范晔: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一白:好吧...
范晔:来来来,喝蜂蜜水了。
范晔,准备上路吧。
押赴刑场,范晔走在最前面。
他边走边回头询问谢综,走在前面是不是官职最高,外甥望着神采飞扬的舅父,笑中带泪说道:贼帅为先。
其他人没心情吃断头饭,更不愿让家人在台下参观,范晔连吃三碗饭又要酒喝,还朝着老娘和妻妾们招手。
白发巍巍的三夫人哭了,连扇耳光数落儿子有负皇恩,妻子走上前拉住婆婆,恨恨说道:罪人,阿家莫念。
范晔拼力保持着笑容,忽然被飞来的异物砸中脑袋,回头看见大儿子怒目圆睁,一边扔土块一边哭嚎咒骂。
范晔的眼眶里泛起哀愁,自己这辈子好歹还算完整,儿子们正是活人的时候,却被他这亲爹害的身首异处。
晔问曰:汝恚我邪?
蔼曰:今日何缘复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
晔及三子伏诛,时年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