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颜后失真的照片,能用来怀念故人吗?

虹虹评情感 2023-12-03 06:32:09

《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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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颜相机,

让大家多了份展示自己的自信,

却丢失了真相,和真诚,

也无法再用日语的“写真”一词,

来“定义”照片。

但每个人想从照片中得到的东西,

本就不同,就如同此文中。

无论美颜照还是像素点照片,

都有着他的意义…

灯火通明的大排档里,桌上一层油脂反射出白花花的光,手机屏幕刺眼地闪烁着,明晃晃的,犹如几束孤零零的鬼火在晃动。

“你们瞧,这我最近泡上的妞。”声音边说边向我们耳边靠近,闻着一股口腔里传来的羊肉膻味,一块六点几英寸的全面屏手机直顶到面前。

“呦!还不赖哩……”旁边的人接过手机,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珠也似乎想挣脱眼眶的怀抱,露出鲜明的血丝。

坐在中间的是我和阿随。

此时阿随缓缓地拿起手边的一次性塑料杯,杯子边缘沾满油腻的指纹,然而杯里的啤酒却清澈地冒着气泡,兼发出“嘶嘶”的响声。一口气干到底,拿衣袖擦擦嘴,阿随到底沉默着。

我的目光离开他。旁边同来喝酒的人已经无视了我和阿随的存在,自顾自离开座位,聚成一个后脑勺围成的黑圆圈。

我把头填到那圆圈的空隙里,从上向下如同往一座枯井里窥探。只见,攒动的黑色头颅中簇拥着一名发光的女孩照片。

这照片里的女孩,脸就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三的构图,光是眼睛就要和嘴巴比一比大小,下巴又不禁使我想起《刺激1995》里越狱用的鹤嘴锤,特别是眉毛被刘海遮住的额头上,竟竖起粉嘟嘟毛茸茸的两只兔耳朵。来不及多看,“井口”唯一的缝隙也在渐渐收窄,我抽身坐回阿随对面,正要拿起塑料杯。

“好看吗?”没来由般的,阿随忽然问我。

“怎么说呢?”我记得这或许是今天和阿随讲的第一句话。两人许久没有见面了,于是思考着措辞,“就是修图软件的那一套吧。”

“哦……”阿随明白了什么似的吐出一口气。

我就没有回话。

“你知不知道在日文里,照片是写作‘写真(Shasinn)’的?”阿随忽又冷不防地问,一句日文读音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看,写——真。”阿随拖长音,“用美图软件修出来的照片,还能够称为‘写真’吗?”

我用牙齿把羊肉从串上拽下来,在嘴里嚼着,同时咂摸着阿随的话。

疫情似乎就要过去,我们所在三线城市的大排档早已恢复如初。出来喝酒的朋友本就是高中一个班的同学,现在大家毕业工作都五六年了,有的娶妻,有的生子,有的在单位里当上了小头头,有的还在挥霍30岁前的剩余自由。大家没事时常一起约出来吃顿烧烤,讲讲身边的新鲜事,只是这次,不晓得是谁喊的阿随。

阿随高中时在班里就不喜欢和别人说话,走路时总是贴着墙边,似乎害怕滑倒一样。因此在我心目中,总是暗暗以为阿随是属老鼠的,但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和阿随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内向的阿随自然也是不会加入班级的群聊,理由是他没有智能手机。等到毕了业各奔东西,没有人提起阿随,没有人知道他考上了哪所大学,从事了什么工作。就连现在我也对面前的这位老同学一无所知。到底是谁喊阿随来吃烧烤的,他从哪里偷来的神通,竟然能找到阿随的联系方式。

正当我不晓得如何回答阿随的问题,打算寒暄着聊一聊近况的时候,阿随却先开口了:“最近我总是想起我的父亲……”

“什么?”我在心里发问。

原以为没听清,可没有跟上阿随的话,就好像合奏时跟丢了一个音符就再也跟不上了那样。接下来我竟插不上嘴,就一直听着阿随说话,并间或感叹他这一次说的话超过以前所有的总和。

以下就是阿随那段漫长的发言。

“小时候有个场景刻在我的心里,怎么也擦不掉、抹不去……”

“爸妈在我记事前就离婚了,什么原因不晓得,没有人愿意告诉我。趁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见识了房间每一处难以打扫的灰尘,可最终也没能搜出哪怕一角妈妈的照片。可能是父亲再也不想看到母亲的脸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家里一直也不富裕,我从小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有个场景我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就是每到睡觉前,父亲总会借着他床边的白色台灯,凭微弱的灯光,拿着一张小小的纸片盯着看。”

“父亲背靠着床头,眼睛微微眯着。那样子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嘴唇翕动着,却从不漏出丝毫声音。我便如同乌龟一样尽可能地把脖子从被窝里抻出去,可因为光线太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看不到,只模糊地感觉是一张小照片。于是越是看不到,心底里就越痒痒。同时又有一种恐惧在催逼着我,那会不会就是妈妈仅存的一张照片?”

“这种好奇逐渐让我听不进去课,写不下去作业。我开始尝试问父亲:‘爸爸你在看什么呢?’他则永远用沉默作为答案。并在我问完后,没一会儿便抽出一块干净的白布,三两下包好那一方小纸片,放到了枕头底下。”

“照片就放在枕头底下,这我早就知道的。”

“但我也渐渐下意识地明白,那恐怕不是我妈妈的照片了。”

“照片就放在枕头底下。”

“这我比谁都清楚,可我却没有一探究竟的勇气了。”

“许多次父亲加班、上夜班,晚上我一个人睡觉。每每想到就在隔壁父亲的枕头下,正藏着一张不晓得是谁的照片,冥冥中就好像有个人正睡在我的身旁。我睁着眼实在无法入睡,终于在不知道哪个夜晚,那是一个父亲没有回家的夜晚。我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块白布,一层层地翻检开来,如同在拨一颗烫极了的熟鸡蛋,指尖有一种麻木的触感。那感觉不像是在看别人,我多害怕打开来竟会是妈妈的面容,然而——我还不晓得妈妈长什么样子——里面躺着的竟是我奶奶的相片。”

“一张两寸大小的黑白半身照,上面是我慈眉善目的奶奶。”

“奶奶小时候帮父亲把我带大,等奶奶走了,父亲才把我接到身边。看到奶奶的照片,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更小的时候,记得那时候奶奶说老年人都害怕、不愿意去拍照,据说照相时的闪光能够把人的魂魄给摄走;古人给家里寄信,都是请画师绘制相貌。所以我也不晓得奶奶的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只见照片里她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全然不是平时逗我玩的慈爱模样了。”

“谜底揭晓后,我把照片包好放回原处。放进枕头的那一刻,感觉像把手中的包裹埋进了冰天雪地当中。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打开过。”

“似乎因为厂里效益不好,那之后父亲越来越忙了。而我在学校里的功课也越来越多了起来。生活的节奏变了,初中,中考,高中,一模,二模;看着父亲早班,晚班,加班。他一天到晚为了生计忙碌,像一只永不停息的陀螺,似乎永没有休息下来的时候。我再也没见他靠在床头看奶奶的照片。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床单换了,背套换了,顺带把枕头也换了,我们搬进了更大的房子。父亲枕头下的白布包裹不见了,照片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父亲渐渐的话也少了,再不提以前的事。只是在少有的能坐下来歇歇的时候,他会问问我学习成绩、班里排名,父亲总说,等你上了大学就好了,大学里就轻松了。”

“我说我喜欢写小说,想以后报考文学类专业。听到这话,父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噩耗,如同被雷劈中一样当场跳起来喝止我,让我好好学习,别把心思放在没用的地方。从此我也就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可生活一点也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轻松起来。渐渐的,父亲瘦了,老了,最终走了,与爷爷奶奶团圆去了。我却竟然没有保存下他的一张照片。”

阿随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口吞掉了一杯啤酒。

他抹抹嘴,默默地把一台几乎可以称作古董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递给我。相较现在动辄3、4个摄像头的全面屏手机,他这台老“摩托”的摄像头仅有一粒豆沙那么大,恐怕要动用这颗摄像头来拍照,也是很难“写真”。

阿随打开手机,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一张苍老的面孔。

“父亲的这张照片还是我从他的灵堂上拍下来的。原图应该在亲戚那里,可我懒得要了。”阿随顿了顿,“现在,父亲的照片就在手机里,想起来我就打开看看。我不知道那是父亲什么时候拍下的了,总归是我在外念书、工作、不在家时拍的吧。没事的时候,想起父亲了我就会看看这模糊的照片,我拍得也不好,但这种感觉却总让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

我仔细端详着老“摩托”里的那张黑白人像,满是像素点的3寸手机屏幕里,男人一副疲惫的神情,仿佛没有休息好,也永不会有休息好的时候了。他相貌平平,是那种你走上大街随处可见的任何一张面孔,可却总是勾起我对于阿随奶奶那句话的联想——被摄走了魂魄。

相片里的阿随父亲,属于老人的慈祥、安闲、从容……这些特征一点不占,好像照相时紧张得还没有所反应就一下子定格住了,看不出任何欢欣悲戚的表情。

我愣住了,直到默默地打开自己手机的相机。

“申飞,你还在写小说吗?”阿随许久没有说话后,忽然问我。

“咔擦。”

手起刀落般,我拍下了阿随。

“喂!你在干嘛?给我删掉!”阿随跳了来,像是只午睡的猫忽然被踩到了尾巴。

我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门,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要拍下阿随的照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向不合群,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晚上要和我讲上那么多,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总之我就拍了,像一个不由分说的刽子手砍下一颗头颅一样,不由分说地把阿随的面容定格在了手机里。

“快给我删掉!”阿随已经过来抢我的手机了。

“好,好。”我连忙答应着,也没仔细看那张照片,就点了红色的删除按钮。

“删了!”我在空中举着手机向阿随展示,他脸上细微的皱纹这才略显舒展,人也慢慢地缩回原位。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起来的朋友们呢?他们难道还在欣赏经过美颜的“兔女郎”?我四下张望,却找不到他们的身影,难道去洗手间了,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想自己应该是醉了。

我给阿随倒酒,拿起塑料杯两人不晓得多少次碰杯,然后一饮而尽。那天晚上我的膀胱似乎是铁打的,无论喝了多少也毫无尿意,全没有去洗手间的打算。阿随也是一样,坐在我对面,一杯接着一杯。

不知道喝了多少,后来我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我只记得在梦中又回到了高中,见到阿随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一个人贴着墙角走路,我还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没有向他搭话。

我忽然想起,拍毕业照的时候阿随也没来。

可他这次却被我摆了一道:

像他这种不熟悉智能手机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相册的云备份支持30天内恢复被删除的任何照片。

一个礼拜之后,手机响起来,我以为又要一起去喝酒,可朋友们告诉我阿随去世了。阿随的妈妈联系同学们去参加葬礼,是去吃阿随的丧酒。

我惊得说不出话,不是才和他见过面吗?

我打电话给七天前一起去吃烧烤的同学,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表示毕业后就再没见过阿随。看在同学情谊上,挽金自然是要送去,但摊上疫情,人就到不了了。

我一个个地打电话确认,一起喝酒的没人见过阿随。他们反过来问我,就算想见阿随,谁又晓得他在哪里、联系方式是什么?

据朋友们说,那天我在大排档谁也不理,只顾一个人喝闷酒,直到喝得神志不清。

我挂断电话后打开手机相机,轻触云端“最近删除”的相册文件夹,一周前才拍下的阿随照片不翼而飞,好像夏日清晨的露水毫无痕迹地蒸发,无论如何找不到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喝出了幻觉。

可阿随一字一句地和我讲父亲与照片的故事,却印在脑中,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为此我决定去见阿随最后一面。

直到看到阿随冰冷的嘴唇,我遥想起七天前见他时的情景。他的嘴唇煽动如蜂鸟的翅膀,一口气说完他父亲的故事,好似把一辈子的话都在那时讲完了。

而如今他身处昏暗的灵堂正中,躺进了一只玻璃罩子,像是一件博物馆里的上古器物,供前来吊唁的人检阅。

几个黑色的后脑勺有序地排队,围着死尸绕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圈。阿随就静静地躺在黑色头颅围成的“井底”。

轮到我时,我的眼睛在阿随的脸上驻足。

他的面容一片惨白。凹陷的双颊,略微发紫的眼窝,除了似乎变得更瘦削以外,并没有和高中毕业时有太大差别。

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想。毕竟阿随没有毕业留影,我的想法也就无从“写真”。

只是和我印象中的阿随……等一下,走到圆圈最前端离遗像最近的地方,我猛然发现那张照片竟然如此眼熟,看起来竟和一周前才见到的阿随相差无几。

再次细细端详,尽管周围的景物已经模糊,但还依稀能够认出是我们常去的大排档。可惜葬礼上,那天同去喝酒的朋友是一个也没有来,找不到来佐证我看法的人了。

于是我拿出手机,对准了阿随的遗像。

“咔嚓”。

这一声清脆的快门使我打破了圆圈的平衡,旁边的几个后脑勺扭头,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挪动几步。等我随着圆圈走完全程,尽完作为“井口”的义务,从头至尾地向阿随致以永别后,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径直走向我。

“请问你是?”她问。

我把一周前见到阿随的事,还有阿随告诉我的事,一股脑地全告诉了她。这声音在我来之前的电话里就记住了,她是阿随的母亲。

“原来如此。”她说。

“阿随他爹怨我不该为了一个作家抛下他们父子。讽刺的是,我在杂志上看到阿随的名字,然后阿随来北京找我,告诉我他想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哼哼。” 阿随母亲的鼻子哂笑,“能走红的作家并不多,可惜一腔热血的年轻人没有几个懂得。你是否也一样呢?”

我微微摇头。对于新人作者来说,发表机会本就少得可怜。投稿动辄等上3个月,能收到一箱退稿回复的还是好的,更多时候是自动回复与寂静一片,辛苦邮箱当了新人们好久的树洞。写作本就是件孤独的苦差,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干着一份主业。

“写作就是一种赌博。”阿随母亲淡淡地说,“至少他是看书时走的,很安详。被发现时书散落一地。”

我听着一名母亲的喃喃自语,轻轻地告诉阿随母亲:“我会记得阿随的。只要有这张照片。”

话音刚落,灵堂里的哭声此起彼伏,因为人少,那声音如同在半梦半醒中听见窗外猫叫。我看见阿随母亲背过身,面朝灵堂门外,两行晶莹流动的泪痕,不知何时已刻在双颊。

那张遗像照片究竟是不是我拍的,我没有去求证。

据阿随母亲说,阿随生前没有留下过哪怕一张照片,而这张遗像竟是在他的老“摩托”里找到的。

这张照片清晰,毛孔肉眼可见,当然不可能出自老“摩托”的镜头;最主要是照片拍到了阿随的双手,证明了不是他的自拍。

那么这张照片究竟是何时拍下来的,一向不留影的阿随,又因何缘故存到了自己手机里呢?

或许只有阿随自己知道。

就好像阿随为什么会在一个礼拜以前来找我一样,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想起高中时有过一篇命题作文《我的梦想》。作文递上去,同学们想当飞行员,想当大学教授,想要成为科学家,想要成为平凡人。全班只有我和阿随在作文里写到——我的梦想是成为写小说的人。

我知道的是阿随一直想写小说,我不知道的是他写小说的初衷,会不会只是为了找妈妈呢?

深夜,搭乘最后一班地铁到家。

把公文包丢到地上、领带甩向墙壁。正打算洗漱睡觉,可忽然想到手机里藏着的阿随照片。这次我可没有喝酒,而且确认好了,已经上传云端。你问我是否也会学着阿随,时不时地看看故人的照片吗?

我想起高中学过的课文《藤野先生》。于是在仅有台灯的房间内,轻轻擦燃一根火柴,静静地等着青烟飘上屋顶。

香烟前端亮了,而我预备写下这篇关于阿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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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敏锐,*正文系“小说家族”独家首发原创小说,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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