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的卧室,北欧风的厨房,一杯醇香的咖啡,一颗精致的贝果……
社交网络上,精致女孩们就这样开启了她们的一天。一线城市,自由职业,独立生活,不断上涨的点赞红心,和「羡慕姐姐」的评论在飞速上涨。
与此同时,电影院内,《出走的决心》正在热映,电影中的妈妈李红,被卡在拮据的老房中,她在狭窄的房间里穿梭,拿起孩子的尿布;捡起丈夫的乒乓球;和厨房里的醋。清晨她已拎着沉甸甸的新鲜果蔬回家,夜晚她挤在架子床的二层,在丈夫的鼾声中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这是李红重复了三十多年的Vlog,没有美颜相机下吹弹可破的皮肤,没有一天一身的OOTD。
正是因为女性的形象在当下无比分裂,理解才成为一件如此紧迫和困难的事业。
这其中,最难理解的无疑是「女性困境」。一直以来,我们似乎都无法真正理解「女性困境」。《出走的决心》试图告诉观众: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终究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成越来越紧的手铐。可即便「全女」创作团队已经弱化了男性暴力的桥段,在路演现场依然有不少男性观众认为电影过于否定男性的价值,以此挑动男女对立。
这样分裂的舆论场,反而让1号看到了电影最不容忽视的价值:在讨论「到底是『谁』困住了『伟大的女性』」的命题的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理解「女性困境」的决心。
具体的人所有带有女性主义气质的优秀作品,它们都前赴后继地为同一项事业添砖加瓦——
将女性困境进行视觉化。
这种视觉化的方式,首先落在了对人的刻画上。
《芭比》塑造了乌托邦世界中的甜美困境,困住芭比的是刻板的性别期待:
长久以来,芭比作为「榜样女性」,一直被塑造成完美无缺的样子。她们漂亮、阳光、身材高挑,这不仅是对外貌的限制,更是对每位芭比多元化的限制。尽管在芭比乐园中,她们可以胜任任何一种职业,但这些身份仍处于一个「理想化」的设定,芭比们害怕人性中的脆弱,恐惧死亡,甚至是一根皱纹。
在《坠落的审判》里,困住妻子桑德拉的是她死去的丈夫萨姆埃尔:
萨姆埃尔在某天坠楼身亡,妻子桑德拉面临谋杀指控,警方对此展开了调查,至此,一个家庭的真相被揭开。
桑德拉与萨穆埃尔的婚姻破裂,源自两人的身份与成就。同样身为作家,桑德拉在其领域大放光彩,是家中主要经济来源。而萨姆埃尔却因为事业不得志,愈发消极,变得脆弱,敏感。
不但如此,因为萨德埃尔的自卑,桑德拉还不得不在丈夫面前刻意示弱,扮演脆弱的角色。夫妻吵架,当男人变成「怨妇」,诉说着家庭琐事,孩子学业,个体时间的牺牲时,妻子却被冠上了没有同情心,对丈夫不够体恤,冷血的标签。
而在《出走的决心》里,困住李红的,似乎是与其有血缘以及婚姻关系中的所有人。
导演尹丽川表示,《出走的决心》是一部根据抖音@50岁阿姨自驾游的账号博主苏敏阿姨所改编的真实故事。本以为会是一部公路片,故事的重点放在李红出走后的新生活,但主创团队却在一开始,就选择将故事重点放在了出走前。
于是,我们根据影片跳跃的年代,逐渐窥探到李红的人生轨迹——
十八岁的李红,对未来满怀期待,一心想通过高考改变自身命运,却在父亲的训斥下被动退学,为了等待弟弟长大,李红只能选择进入社会打工,做一名懂事的大姐,为家庭分担压力;
二十五岁的李红,嫁给孙大勇,成为全职家庭主妇。走廊上,她总是一边做饭,一边向丈夫汇报每天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等待丈夫的工作越来越好,懂事地为他撑面子,喝下一杯亲戚们逼到嘴边的酒;
五十五岁的李红,等待女儿长大,毕业,结婚,成家。懂事地放弃自己期盼已久的同学聚会,留在家里,照顾早产的女儿,再等她找到新工作,重入社会……
一生都在成为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却从未得到任何人的领情,等到全家人都因为各自的喜事团聚在一桌时,李红还在厨房里上菜。女婿徐晓阳的一句:感谢妈,这么长时间里对咱们这个家的辛苦付出。是对李红的全部赞赏。
在这样喜气融融的氛围里,李红终于说出了那句:「你们的事,我不管了啊」。故事的最后,五十多岁的李红抓起了她的露营背包,穿着女儿送的红裙子,开着一辆只有自己的车,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
如果说西方语境里女性困境,更多地指向了一位具体的男性——丈夫,那么《出走的决心》所提供的东亚叙事里的女性困境,则指向了更多的个体:这些个体构筑起的凌驾于女性独立之上的关系之网,犹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说的「差序格局」:每一种身份,都变成了一种镣铐。即使你剥掉了一层,还有新的镣铐等待着你。李红出生即是女儿,后天又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妻子,母亲,与外婆。这些身份塑造了她,却也成为了她的枷锁。在生活中,李红们被轻视,被束缚,却从未有人提出异议,提出问题。
在不打破这张网的前提下,「等待」与「懂事」,成为了唯二的安慰剂。
隐匿的结构当我们看到了女性困境背后所伫立的「人」,就会渐渐发现一条更隐匿的路径,它指向的是一个更加宏大的社会结构、制度安排以及文化观念。
并不是所有观众都能共情女性的困境,电影上映后,有些观众还是将审判的视角放在李红本人的身上,认为改变没那么困难。如果李红经济独立,再聪明,果决,勇敢一些,这些都不会成为「困境」。
那么,当夫妻二人的社会身份互换,女性的处境会好一点吗?其实《坠落的审判》已经给到了答案。
女强男弱的反传统的性别分工,成为在庭审上绑架桑德拉的第一层枷锁,尽管妻子是整个家庭的经济支柱,桑德拉依然要接受庭审员们对于她母亲身份的质问:你是否尽到了身为母亲的责任?是否良好的平衡了事业与家庭的关系?
第二层枷锁来自行为与道德品质的审视。众目睽睽下,法庭试图从桑德拉的职业切入,将她「谋害」丈夫的动机归类为创作需求。人们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剖开她的私生活,对情感关系指指点点,而后又将这一切推向妻子对丈夫的压迫。
《芭比》的世界里,芭比看似过着无忧无虑的完美生活,实则对自我充满了疑虑,直到走出芭比乐园,才发现她们的存在只是现实世界构造的「粉色泡泡」。当现实中的性别权利结构渗入进理想世界时,芭比们才感受到女性在真实世界中面临的隐性及显性压迫。
而在《出走的决心》里,所谓的机制,包含了两种:压迫的机制与女性困境的代际传承机制。
在父权结构的逻辑中,女性的个体与权利,总是在家庭遇到困难时,第一个被牺牲的。年幼时,父亲有「权利」让女儿放弃读书的机会,家境困难,就要把所有的好资源无条件全部让给弟弟;即使婚后需要帮助,也是斥责女儿没有为自己负责的能力。父权的传承,也让丈夫孙大勇和李红父亲的行为如出一辙。在李红的世界中,除了女儿孙晓雪偶尔一两声对孙大勇的呵斥,没有他人再为她多说什么。但在自己「出走」的事业里,即使是女儿,也并非自己的稳固「盟友」。
李红深知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女儿孙晓雪也深知母亲所承担的一切。但在有需求时,还是无可奈何的用两声:「妈!」来留住想离开家的母亲。
年轻时的孙晓雪,看着李红所经历的一切,气得离家出走,发誓绝不结婚,不过像妈妈一样的生活,但最终还是相信爱情,嫁给丈夫,组建家庭,并生下双胞胎儿子。紧接着,她也遇到了和李红一模一样的困扰:顾家就无法工作。因绩效问题被开除后,她沉默着,任凭孙大勇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要学车的李红身上。孙晓雪在这一刻对母亲想要独立的看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她希望母亲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希望母亲再次牺牲,为她的小家继续效力。
如果再往上一代回溯,李红的母亲同样是一个被异化、规训的女性。在李红回家告知自己需要弟弟还钱时,李红的母亲非但没有理解女儿的处境,反而好言相劝,让她多理解弟弟的难处,不要做让弟弟为难的事。在李红出现叛逆,和委屈的情绪时,母亲则是唉声叹气:「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已经习惯了。」
而当我们把自己从电影里拉回到现实生活,李红、孙晓雪、李红母亲所面临的每一个问题,到今天为止,都没有一个完美、合理、又公平的解答。
或许,这个结构在东西方语境里有不同的表征,但我们大致可以赋予其一个通用的名字——父权制。
1号结语其实,电影的名字,提供了一种克服「女性困境」的路径——
出走。
这是一条非常陌生的道路。毕竟,在大多数作品中的女性,最终都以一种「团圆,美好,和解」的方式结尾。就连《芭比》这样乌托邦式的世界中,女性们最终的解决方案,也只是「和自己和解」:芭比终于不再强求自己做一名完美的女人,而是接受皱纹,接受变老,接受思考「死亡议题」。她不再站回盒子里,而是选择走向现实世界,以另一种方式「出走」。
相比之下,《出走的决心》更加彻底地选择抛下一切,将自我放在主位。出走的意义不再是抛弃责任,而是女性对自我的认同与追求,重新审视生活,重新在家庭中定位,打破规训,选择反抗。
至此,我们也终于在故事中迎来一位拒绝「和解」的女人,她不再忽视自己的梦想,不再选择无条件牺牲,不再把家人的利益放在自己之上。她用转动方向盘的动作,告诉走进电影院中的每一位女性: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上,去哪都应由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