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政府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请,要求缩小全国性禁令的范围。川普政府希望将下级法院的禁令限制在起诉川普行政令的个人或团体所在地。同时,要求允许各机构准备该行政令的实施方案。意味着如果请求获批,政府可以推进政策制定并尝试施行, 该申请需要九位大法官中的至少五名投票支持才能获准,这让出生公民权又变成了一件依然悬而未决的揪心事。
不过,一些城市和州也在积极行动。旧金山和加州层面都已起诉川普行政令,与此同时,旧金山参事会在3月4日一致投票支持重申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对出生公民权的保护,并明确表示旧金山不会对川普政府试图违宪袖手旁观。加州层面,3月19日众议员 Alex Lee出台了州层面的决议,同样重申加州对出生公民权的保护。
1月20日,美国总统川普在就职当天签署了第14160号行政令,试图通过重新诠释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中的公民权条款,终结属地原则的出生公民权。根据该行政令,无证移民、游客、留学生及临时劳工等持有短期签证者在美国境内出生的子女将无法自动获得美国公民身份。目前,多个联邦地方法院法官已裁定该行政令违宪,并发布初步禁令阻止其生效。
然而,法律层面的暂时僵局并不能缓解移民群体中弥漫的焦虑和不安。我在1月底采访了一位即将在美国迎来第一个孩子的中国移民间竹。
“川普取消公民权的行政令是2月19日生效,我们娃的预产期是2月26日,这个时间点真是绝了好吗?”间竹在朋友圈写道。他当时表示,会陪同妻子在产检时与医生讨论是否需要催产。当我采访间竹时,川普新签署的行政令已被联邦地方法院叫停,他的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那天晚上很多人在群里讨论,我查了很多资料,但我们应该不会为了这个特地去催产——首先是催产更疼,另外我们也不想为了川普做额外的努力。”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被Trumped(被川普的政策影响),”间竹平静地回忆道。
多次被“Trumped”的历程与政治立场的悄然转变
这是间竹来到美国的第11年,如同许多留学生一样,他完成了从学生签证持有者到工作签证持有者的身份转变。间竹回忆,2012年他就读研究生时,工作签证(H-1B)还不需要抽签。到了2014年,情况发生了变化。2016年开始工作的间竹主修传播学,专业不属于STEM类别,因此只有一次抽签机会。幸运的是,他成功抽中了。
谈到工作签证,间竹语气中透露着无奈,他自述因被裁员数次而“很清楚H-1B的政策”。2017年,间竹受雇于一家进出口货运管理公司,川普上台后发起的贸易战迅速导致了他被裁员。“那时候川普才上台几天,影响已经很大了,”间竹说,当时他的实习老板发帖为他寻找下一个工作时描述他“got Trumped!”(遭了川普的殃)。
对于那段经历,间竹记忆清晰,被裁的时候他刚和现在的太太、当时还是女友的叻娜在一起4天。他立刻着手寻找新工作,希望赶上当年的抽签机会。“3月22日入职,3月30日参加抽签,”他曾在《文科留学生在美国工作6年被裁员4次,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完整复盘了这段经历。2019年中美贸易战达到高峰,间竹的新工作再次受到波及,导致第二次被裁。“就连国内的家人都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这么跌宕坎坷,”他在文中这样感慨。
间竹当然并非个例,他只是众多被”Trumped“的新移民中的一个。在我认识的留学生圈子里,每当发现彼此都是在川普第一任期时被迫离开美国的,大家总会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噢,原来你也是'川难民'啊?”这些被政策影响的人就在我们身边,他们的人生轨迹因此被改写。之前所戏称自己为“难民”或“工签奴隶(H-1B Slave)”,正是因为他们的离开或留下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迫的选择。
”川难民”们受苦的原因大都相似:2020年新冠疫情初期,课程被迫转为线上教学时,川普政府曾利用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CE)的规定,试图将只参加线上课程的国际学生驱逐出境。当时中美航线熔断,机票一票难求,即使有能力离境也要冒极大风险。同年,川普还暂停了工作签证和其他临时签证持有者入境。在川普第一任期内,工作签证的拒签率较前任几乎翻倍。近期,两党代表人物对工作签证的激烈辩论中,常见的论调是工签持有者“抢了美国人的工作”——这与保守派反移民叙事如出一辙,无论针对“合法”还是“非法”移民。
川普废除出生公民权的行政令打着所谓“打击非法移民”的旗号,却也影响着“合法”但无声的学生签证持有者和工作签证持有者乃至绿卡持有者,这些被影响到的人群,缺乏发声途径。更重要的是,这些群体无投票权,人数相对较少,因此他们的利益常被政策制定者忽视。然而,政策变动却可能直接剥夺他们的权利。
有趣的是,尽管受到川普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的直接冲击,间竹的政治立场并未因此发生显著变化。他坦承那时候自己是“社会议题中间偏左、经济议题中间偏右”,他还观察到大部分从中国留学生“天然比较保守、社达、慕强”,而他自己也不例外。
间竹政治观念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妻子叻娜的影响。叻娜比他早几年来美留学,对美国社会有着更深的理解。叻娜是社工专业的研究生,日常接触到许多“左”的社会议题——她看到社会的黑暗面,了解到更多弱势群体和体制的结构性缺陷。“我们沟通很多,她会和我分享这些见闻和思考,”间竹说道。在这种持续的交流中,他逐渐在政治光谱上向左移动,并且一旦了解了社会问题的本质,就“很难视而不见(unsee)”。
间竹坦言,在没有那么了解结构性歧视之前,他也曾掉入优绩主义的思维陷阱,会用“精英和城市人的思考方式”来批判弱势群体:“噢,是某某群体又不努力了,”他自嘲道,“有种优生学的概念。”
随着工作和生活经历的积累,亲身体验逐渐取代了耳闻。间竹越来越感受到作为亚裔、有色人种在美国社会中的弱势处境,因此对多元文化产生了更深的共鸣。特别是通过参与女权主义组织和活动中,他认识到多元共荣文化(DEI)的本质是确保弱势群体获得应有的机会,来实现公平和正义,“弱势群体根本没有想要骑到别人头上,”他指出许多人反对DEI的心理,“慕强的人自然不会希望DEI。”
间竹还敏锐地观察到,东亚教育体系虽重视理工科,却可能忽视人文教育,而优绩主义在理工科群体中尤为盛行。他发现,强烈反对DEI的人很多来自国内顶尖学府;在2020年美国大选期间,高校留学生微信群里前所未有地热议政治,其中不乏川普支持者传播的阴谋论,如大选舞弊、反疫苗等。“理工科学校川粉云集,”他直言不讳。
从愤怒、无奈中寻找新出路
尽管有法官们的初步禁令,间竹对川普试图剥夺他们孩子出生公民权的行为仍感到愤怒和无奈。他认为川普打击移民的做法是一以贯之的,“只有白人最重要”,对移民家庭展示“一如既往的敌意”。虽然目前行政令被法院叫停,但间竹担忧这只是川普政府不断试探法律底线的策略:“他可以用行政令逼迫最高法院重新释宪。”川普在上一个任期就曾扬言要废除出生公民权,而间竹一直密切关注这一动向,“一旦去到最高法院就不好说了,”他以2022年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判决为例,指出即使看似违宪的决定,也可能因大法官的释宪而成为现实:“美国宪法太难改,所以释宪就变得更加重要了——那就很难说了。”
当我提及一些人可能支持废除属地原则出生公民权,认为这能填补“漏洞”——比如无证移民或旅游签证持有者在美国生子,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赴美生子”——间竹展现出难得的同理心。他认为,利用孩子的出生公民权来“赖着不走”并非易事,“钻空子的现象确实都有些不公平,但我不会简单判断对错。”他观察到近年来,“特别是疫情后”,不少国内朋友选择赴美生子,这与国内严格的防疫政策不无关系。间竹指出,在发达国家中只有美国和加拿大实行属地原则出生公民权,而赴美生子作为一个成熟产业,自然成为许多人的直观选择。
多次被川普的政策伤害到的间竹没有变得更悲观,而是通过不断读书、发展爱好以及组建艺术社群、旅行等方式,去探索内在和开阔眼界,这些成长给了他和新的小家庭更多的韧性来面对不确定性,他也试图从一名“美国移民”变成一个更加自由的“世界公民”:2022年成为了间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他与叻娜用9个月环游了12个国家,进行了一场心灵与视野的深度拓展之旅。“每个国家都待2-3周,我们去的大多数是发展中国家:非洲、中东、南美、东南亚,除了土耳其和泰国,大多数都是前殖民地。”这样的旅行让他们有机会同当地人深入地去交流,亲眼见证新殖民主义的持续影响,从而对自己长期居住的欧美白人国家有了更加立体的认识。
除了开阔眼界,间竹认为环球旅行让他们想尝试完全远程的工作方式,他注意到身边很多人都在开启这种“到处移动的自由”。间竹坦言:“这么多年来我们对美国整体感受复杂,但我们很喜欢纽约。纽约非常有创造力,对热爱艺术的人非常友好。”他向往未来能带着孩子一起旅居世界,探索多样化的生活方式,正如他们在旅途中遇到的那些家庭一样。
又一个“川普四年”,继续在动荡中成长
2025年,川普重返白宫带来了更大的政策震荡,除了试图废除出生公民权,还有多项直接针对中国的强硬政策:关税加码,贸易战一触即发。更令人担忧的是,保守州今年开始密集出台禁止中国人购买土地的法案,甚至将绿卡持有者也包含在内。今年3月,一名国会共和党议员更是提出了禁止中国学生来美留学的法案。将外国人、尤其是中国学生描绘成国家安全威胁,俨然成为此届政府的政策趋势,这种以国家安全为借口宣泄种族主义和仇外情绪的现象,让人不禁想起1882年的《排华法案》和二战期间日裔美国人被关进集中营的历史悲剧。
许多(前)留学生都有类似的感受——被政策追着跑,自己却无力影响政策。众多中国留学生像间竹一样,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人生中宝贵的十年,这段时间对有些人而言占据了生命的三分之一。政策的不稳定和身份的不确定,让许多人对未来感到迷茫和焦虑。随手翻开小红书上一篇感叹留美身份难保的帖子,评论区满是共鸣之声:找工作难、抽签屡次不中、续签被反复审核、签证面试被check、多年无法回国、失业期陷入抑郁、绿卡排期漫长……“上岸”的定义变得模糊,岸在哪里,没有人能给出标准答案。时间投入越多,放弃或改变的成本越高,不少人因此感到被束缚。
当我问间竹是否也感受到同样的困境时,他的回答却出人意料:“以我们的人生观,没有特定的终点,也不一定非要达成什么成就。我认为体验大于物欲吧。当你真的开始了解,有些是成本,但有些是经历。我们其实没有这么害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