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百里的湫水河,又被称为湫河,是家乡人心中的母亲河。
在临县当地,生活中好多地域性习惯用语都拿湫河作为参照物,沿河两岸平坦地方居住者称“川里家”,往远处住在山沟里的叫“沟里家”,再往高处住在山头上的则是“山上家”了。以湫河流经的三交镇为界,往北往南分别被称作“上川里”和“下川里”。我家住在三交以南湫河东岸十多里地的山头上,理所当然属于“下川里”的“山上家”了。
夏秋之交暴雨过后,村里人簇拥着走上村西头的山梁,听远处波涛汹涌的巨响排山倒海似的,孩子们满脸惊恐疑惑,大人们这时就会说:“不怕,那是湫河在发山水。”作为一条季节性河流,湫河平常流量不大,山洪暴发时河水猛涨,便将洪水称作山水。但湫河在哪儿、长什么样,从未下过山的孩子们压根儿没有机会见到,可这的确是小时候能听得到的来自外面最远处的声响,这种启蒙似的声音朦朦胧胧中也激发着山里孩子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憧憬。
湫河边滩涂形成的沙土地日照长、地温高,是甜瓜和棉花的理想种植地,也曾是当地人重要的经济来源。母亲很小的时候,夏日里主要任务就是坐在湫河边照看甜瓜,秋天则钻在半人高的棉花地里摘棉花,陪伴她的是湫河上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无聊的时候,她也常常下水去玩,因而打小练就了过河不晕水的本领。那时湫河上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发山水时穷苦百姓们去“捞河财”,每当听到上游传来“发山水了,发山水了”的呼喊声,他们便身穿短裤,手持有着长长把柄的挠钩、镰刀,聚集在河边,等待着水头下来。因为水头上大多漂有木头、猪牛羊等动物。
后来姐姐成了家,就住在湫河对面的一个大村子。每次与母亲同去,来回都要蹚过齐膝盖甚至齐腰的河水。我始终不敢贸然下水,直到六七岁时还常常是由母亲背着过河。母亲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告诉我——眼睛要看前面,脚不敢抬高,要贴着水底慢慢往前挪。即使到现在偶尔过河,我都会默念着母亲的口诀,的确很灵验。姐姐家大门外右手侧有一片小菜园子,园子里有口水井,井里的水不能饮用,据说是不远处的湫河水通过砂岩渗进来的,却可以浇灌出黄瓜、韭菜等各种各样的蔬菜。看着一畦畦的鲜绿享受着源源不断的井水的浇灌,山里长大的孩子感到既新鲜又惊奇。有几次,我还拿了些韭菜根回家栽到院子里,但由于山上干旱,怎么也长不到园子里的茂盛程度。每逢镇上赶集的日子,姐姐就让人捎些新鲜菜过来,夏夜里吃着那些清脆可口的菜肴,思绪常常飞到湫河畔那块郁郁葱葱的菜园子里。
对于湫河,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念想。后来当我从外地调回县里决定去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湫河岸边一个叫林家坪的小镇,开始在琅琅的读书声中近距离感受湫河的厚重、包容和波涛汹涌的滔天气势。
革命战争年代,林家坪镇是晋绥边区的军工重地。春日里,每当带着学生来到矗立在镇子中央的西北军工烈士塔进行祭扫,仿佛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军工师傅们在简陋工棚里忙碌的身影,听到战场上隆隆的枪炮声。塔虽不高,建造也较为简约,但它铭刻的是在那段特殊岁月里,活跃在湫河两岸众多晋绥边区军工死难烈士为军工事业作出的巨大牺牲,他们的功绩与湫河水一样永远长存。
夏秋时节洪水暴发时,满镇子的人都涌向河边,看湫河潮起潮落,看水文站的工作人员坐着铁笼子在河面上滑来滑去,不停地记录着水位的高度,测量着含沙量的多少。水性好的年轻人早已不再像祖辈父辈那样依靠“捞河财”生活,但出于传承的影响,在其他人看热闹的同时,他们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有一次居然跟着水头一路跑出好几里地,在河面平缓的地方救回一位从上川里落水的中年人。
冰封后的湫河静谧而安详,用洁白的身躯支撑着两岸的往来,河西几十个村子居民需要的生活物资,都得用毛驴车从东边源源不断地运过去,走的是用木头、柴草等搭在冰面上的简易浮桥,有时车陷在冰窟窿,过往的行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搭把手,连声道谢都不需要,湫河两岸一家人的淳朴民风至今记忆犹新。
时光飞逝,湫河悠悠。从县城出发沿湫河驱车南下,曾经尘土滚滚的沙土路早已被笔直的柏油路取代,横跨东西两岸的几十座石拱桥给人们出行带来了巨大便利,来来往往的人们再也不需要跋山涉水。小镇校园里曾经低矮的教室,早已换作了拔地而起的教学大楼。沿途满眼风光,青塘村的粽子生产基地,枣圪垯村边的千年古刹义居寺,双塔村的中央后委机关旧址、中央外事组旧址,南圪垛村的中共中央西北局旧址等各具特色的乡村特色产业、名胜古迹、红色旅游资源让人目不暇接,古老的湫河正在焕发出时代的活力和希望。只是母亲和姐姐早已不在了,她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如今掩映在绿色的长廊中,我似乎还能听得到她们在诉说着发生在湫河边的故事。不到1个小时,湫河在碛口古镇脚下融入黄河的场景便展现在面前,夏季山洪时桀骜不驯的湫河,此刻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一块不大却又平缓的淤泥边上缓缓前行,以试探性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汇入黄河,那一抹黄绿相间的水色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中,带着无尽的感慨奔向远方。
来源: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