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前，志愿军某部侦察班刘占飞得到命令，带着一个侦察员，到指定地点去联络掉队的人员。
刘占飞生就一副爽快性格，最爱跟人开玩笑，人人都喜欢他，还替他起了个外号，叫“老狐狸”。现在他站在三岔路口的小山顶上，指手画脚地招呼掉队的同志。
最后，只剩两个人还没有来。刘占飞坐不住立不定，一会爬上树，一会拉开嗓门喊，还把手指头塞进嘴巴打出响亮的哨声。
一直过了半个小时，侦察员才报喜似的告诉他：“来了！”刘占飞一看，果然有两个人互相挽着，拐过山嘴走来，刘占飞跑上两步，扬着手向他们喊话。
刘占飞一面叫他俩快走，一面又开起玩笑来。不多一会，人已到面前，刘占飞定睛一看，两个人他全不认识。
那个高个子的叫周铁锤，山东人，打铁出身，这几天行军，班长叫他和生疮的老马做伴，他一路上照顾老马，所以掉在最后。周铁锤听刘占飞笑他小伙子不打头阵，气得瞪大两只眼，直瞪着刘占飞。
周铁锤讨厌他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心里不由得骂道：乱开玩笑！可是刘占飞只管说自己的，气得周铁锤叉开两腿，紧握着两个拳头，回击刘占飞。
刘占飞见他这副样子，吐一吐舌头，笑了，侦察员忙上来劝架。周铁锤调转头，拉着老马走了，只听见刘占飞还在背后格格地笑着，老马劝铁锤不用气恼。
周铁锤回到运输连，想想还是当战斗兵好，既能直接上战场，又省得受人家讥笑。他跟班长一提，班长问他为什么要求调工作，他又说不出理由。
班长耐心地跟他解释：当运输员和当战斗员同样重要。周铁锤想通了，保证今后安心工作，但他心里记恨“老狐狸”瞧不起他。
一天晚上，他出去执行任务。敌人炮火猛烈，又没有交通沟，但他仍不顾危险从山上安全地抢救下了八个伤员。
第二天天没亮，班长就来向他贺喜，一问，原来是连队上给他请的功。同志们立刻把他围起来，握着他的手，向他道喜。
这天晚上，铁锤和另外几个运输员把弹药送到一个排的主阵地，正准备回去，前沿吴班长来了，要求赶快再送弹药上来。战士们修好工事刚睡下，排长很觉为难，这时周铁锤自告奋勇，愿再往前沿送一趟。
他背上四箱手榴弹，就出发了。
到了前沿班，同志们使劲握住他的手表示感谢，还拿出烟卷给他抽，亲密得赛过久别重逢的亲友，这使周铁锤太感动了。
周铁锤回去的时候，吴班长还一直送他到山脚下，看着他通过了敌人炮火封锁线才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迎面过来一个人，突然抱住周铁锤，仔细一看，原来是鲁狗子，周铁锤和他是战友又是同乡，而且是一块入伍的。
两人在交通沟旁坐下来，谈谈各人的情况。鲁狗子是侦察队里的，竭力夸他们的班长怎样钻进敌人阵地捉俘虏，怎样从敌人工事里偷出迫击炮等等，把周铁锤听得出神了。
周铁锤非常佩服他们的班长，要鲁狗子几时领他去认识一下；鲁狗子说，他们的班长名气挺大，外号叫“老狐狸”。周铁锤问是不是鼻子上有块疤，鲁狗子说，是的。周铁锤这才明白鲁狗子说的就是跟自己开玩笑的“老狐狸”。
鲁狗子说，他们班长的脾气不算好，可是对同志实心实意，又爱逗，叫周铁锤和他一起去看看，可是周铁锤不肯，道声再见，就和鲁狗子分手了。
那天晚上，周铁锤听见洞口“咚咚咚”脚步声，跑来一个人。手电光一闪，周铁锤马上坐起来，一听是通讯员要找班长，他知道有任务下来了。
周铁锤领着通讯员到班长床前。通讯员摇醒班长，要他赶快预备一副担架，派人跑步到一连去。
这时周铁锤早已把担架找来，班长忙叫醒两个同志，打发他们和周铁锤一道出发。
天黑得像墨一般，北风呼呼地吹，他们迅速地顺着交通沟向前跑，来到团指挥所附近，团长知道他们是去一连的担架员，便叫他们赶快走。
周铁锤他们听了，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向山上爬。
不一会，他们到了一连连部的洞口。鲁狗子告诉铁锤，他们捉住两个“舌头”，从阵地上出来，被敌人发觉了，敌人乱打机关枪，班长在后面掩护，两腿和肩膀都受了伤。
周铁锤他们见过了班长，便顺着交通沟，向敌人阵地那边奔去。北风吹得很紧，像要下雪的样子，鲁狗子央求似的对铁锤说：“铁锤，我们不管怎样，要把班长抬回来！”
周铁锤他们摸下山去，炮弹爆炸的闪光照亮了山沟，也照亮了北汉江的江面。
他们爬在峭壁上，脚底下是奔腾的江水，铁锤突然叫前面的鲁狗子回来，鲁狗子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铁锤抓住树根，望望峭壁又望望壁下的急流，对狗子说，路这么窄，又这么陡，担架回不来。狗子一想，对呀，空手攀着树还怕掉下去，担架怎么能过呢？
铁锤望着江水，心想：天冷并不怕，可是江水有多深？背着个受伤的人怎么能通过呢？但他终于下了决心，要蹚水把“老狐狸”背过来。
狗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忙说背也不行，那边根本没有路；周铁锤说，他准备蹚水过来。鲁狗子他们大吃一惊，江边已结了冰，怎么能蹚得过来？
时间急迫，狗子争着要去，理由是他熟悉地形。可铁锤坚持要去，因为他身强力壮，能把刘班长背过来。狗子要求一道去，铁锤也不同意，他说，两个人目标大。狗子只得把地形告诉给铁锤。
铁锤双手交替着抓紧树干，一步步向悬崖上攀去。在漆黑的夜里，雪花飘着，炮火闪着。
他好容易到了鲁狗子指定的地点——离敌人一百五十米左右的三棵松树跟前，也就是狗子他们把“老狐狸”安放在那里准备找担架来抬他的所在。敌方的炮不断打过来，他到处找，却找不到“老狐狸”。
他不禁难过起来，他想，刘班长一定被敌人抓走了；但仔细一想，这不可能，“老狐狸”身上还有手榴弹，决不会给敌人抓去。
他开始往回路上找，嘴里打着口哨，手轻轻地拍着，一直摸到山脚下，还是没见到一个人影。
他猜想“老狐狸”一定牺牲在什么地方了，但转念一想可能负伤了，迷失了方向，于是他又不顾一切地向敌人的方向爬去。
在爬到离敌人约摸五十米的地方，他被敌人发现了，敌人的机关枪向他开了火，他只得平卧在地上。
趁敌人的机枪一停，他爬起身向一个炮弹坑里跳，刚跑到坑沿，附近又落下几发炮弹，一块弹片钻进了他的胸部。
敌人乱扫了一阵，又平静下来。他弯着腰，决定往回走。可是突然碰着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身子险些被绊倒，还没有弄清什么事，右腿被人紧紧抱住。
紧接着铁锤的喉头被人掐住了，铁锤虽然负了伤，但在这生死关头，他终于将那人一把按在地上。
周铁锤听出那人便是“老狐狸”，立刻松了手。老狐狸问他是谁，他说是担架员，鲁狗子领来的。他知道是自己人，身子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原来刚才鲁狗子他们把“老狐狸”放在松树下面以后，他一直等了很久，天又下起雪来，便不顾一切往回爬，想不到在这里碰到铁锤，铁锤想把“老狐狸”背走，可是他自己受了伤，背着人站不起来。
刘占飞心里有些纳闷，因为担架员背伤员是平常的事，怎么这个担架员这么单薄？
刘占飞要自己爬，铁锤自然不答应，他记得自己发过誓：决不叫伤员负第二次伤。但他又不愿说出自己也受了伤，只得拼尽全身气力，背起“老狐狸”站起来向前走，两腿直发抖。
铁锤的身子越来越向下弯，每迈一步，他的伤口就像刀割似的疼。走了一会，他眼睛一黑，就跌下一个土坎里，不料右手正按在一支美制卡宾枪上。
这下铁锤可喜出望外了，他顺手把卡宾枪抓起来拄着地，笑出声来。
刘占飞叫他看看枪有没有顶着火，铁锤把子弹退出，然后拄着枪当拐棍使，顿然觉得身子轻了许多。
铁锤背着“老狐狸”走出山沟，转了几个弯，就到江边了。刘占飞听铁锤说要过江，不禁吃了一惊。
铁锤告诉他，悬崖上没有路，爬不过去，只能过江。说到最后，刘占飞要铁锤一个人先过江，因为江水太深，背着伤员过江太危险，铁锤坚决不答应。
铁锤心里想，自己的水性本来很好，可是现在负了伤，能不能把刘占飞背过去可没有把握，要是一个人先回去，再带人来天就大亮了。他觉得只能冒一冒险，于是他征求刘班长的意见。
刘占飞怕过江时连累铁锤，宁愿自己冒险留下来，可是铁锤告诉刘班长，他是担架员，背伤员是他的任务，他不能让伤员单独留下。刘占飞还是坚持自己留下，这可使铁锤着了急。
周铁锤说自己是担架员，伤员应该听他的话。刘占飞觉得这个同志实在忠实尽责，只得要求他答应一个条件，才肯过江，铁锤明知他扯谎，但还是答应了。
刘占飞双手抱住铁锤的腰，解开绳子另挽了个活结。铁锤拄着枪，咬住牙，忍住痛，踏上了岸边的薄冰。
刘占飞觉得绳子在身上被勒紧了，一摸，已成了死结，他正想说话，周铁锤已踏进江水里了。刘占飞心里很感动，可是自己还不曾问过他的姓名呢！
江水没到周铁锤的膝踝上，好像有无数根钢针刺透他的棉裤，他的腿发木了。走不多远，水已漫到了他的大腿上，身子猛然一斜，“咕咚”一声栽倒在水里。
但他马上又站起来，一手拄着枪，一手按紧伤口。江水汹涌地冲击着他们，但铁锤这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刘班长背回去！
江水越来越深，冰冷的水漫到了他的伤口上，铁锤使劲按着伤口。可是胸部仍像有无数锥子扎着似的疼，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
铁锤被江水推着，脚步站不稳，他想迅速渡过这危险的地方，可是向前蹚几步，江水已漫过了他的肩膀，接着，连他们的头顶也被淹没了，冰冷的江水直灌进肚子。
多亏铁锤是个通水性的人，他屏住气用力向前挣扎，划动，他们终于又露出头来了。铁锤费力地划着，任波涛卷着向下溜去，他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天快亮时，鲁狗子他们连眼都望穿了。突然，在朦胧中，他们看到北汉江的下游有两个黑影在蠕动，而且渐渐移近了。
三个人一齐向江边跑去。一点也不错，正是铁锤和“老狐狸”！铁锤抬起头，望见了狗子他们，他身体一软，又差一点栽倒，狗子急忙扶住他。
他们把“老狐狸”解下来，放在担架上，一摸，心还在跳。他们把他的湿衣脱掉，盖上厚厚的棉被，抬起来就走。
一个月后，刘占飞的身体逐渐康复。精神好的时候，他又给伤员们说笑话和讲故事了。一天，鲁狗子带着首长和同志们的慰问信、慰问品到医院里来看他。
鲁狗子介绍了周铁锤怎样救护他的经过，刘占飞感激得眼眶发了热。狗子又说铁锤也在这里疗伤，等一会他也要去慰问，刘占飞便要和狗子一起去看周铁锤。
狗子劝他伤好了再去，刘占飞决意不肯，护士同志也被他们这种战斗的友谊感动了，不但答应了刘占飞的请求，并且陪他们一块去。
周铁锤住的是重伤号室，听说有人来看他，便转过头来，正看见狗子，他消瘦的脸上立刻浮起了笑容。
一看站在狗子旁边的正是“老狐狸”，周铁锤高兴得叫起来。刘占飞这时也认出了拼死背他过江的，正是跟他斗过嘴的那个好小伙子。
刘占飞伸过手去，却忘记了自己拄着双拐，要不是护士同志扶住他，差一点跌倒。他和铁锤紧紧地握着手。他们的心在兴奋地跳动，脸上都露出胜利的光彩。
刘占飞兴奋地对铁锤说，他的眼光没有错；铁锤却有些惭愧，他承认过去把刘班长看错了。两个战友亲热地谈着。狗子和护士互相望望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