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猫冬,小媳妇来我家更勤了。我家一端饭碗,她就来了。
她进门就咋呼道,你家才吃呀!俺家刚吃完!母亲笑着说,你家也刚吃完?小媳妇说,不用下地干活,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都成懒蛋了!说完,她先笑了,一笑露出小白牙。
小媳妇爱说话,长了张巧嘴。公公婆婆嫌她话多,她就去别人家说。她不只上我家,也去别人家,爱串门子。
母亲跟她说,再吃点吧,就是没啥好饭。小媳妇说,挺好的,你家的饭全屯子属头号。母亲笑了,嘴里的饭差点喷出去。
我们吃饭,小媳妇不转眼珠地瞅。两顿饭间隔时间长,我们都饿了,顾不上吃相。小媳妇笑出声,说,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
一年累三季子,风里雨里,泥一把水一把,面朝黑土背朝,土里刨食不容易。冬天一到,可得享个清闲。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饭量变小。于是,家家吃两顿饭:早饭和晚饭。
我家早饭吃得不早,几乎晌午才吃,把早午饭合一起了。我家晚饭天不黑就吃,母亲说,天短了,眨巴眼就黑了,早吃完早利索。
天越来越冷,半夜炉子停火,早晨屋里冷嗖嗖。大人也不愿意离开热被窝,就一天比一天起得晚了。当太阳离开山巅,升得很高了,窗帘都挡不住亮了,父亲才起来了。他打着冷战说,俺把屋烧热乎,你们再起。
他披上棉袄,套上棉鞋,戴上棉帽子和手套,发现外屋门冻上了。他举起炉钩子去刨冰,刨刨停停,直到“嘎吱”一声,门打开了。父亲去了院里,先给牛扒草,再开鸡窝门,最后抱了豆秸进屋。
鸡在院里吃食的时候,豆秸在锅底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儿,一阵并不难闻的糊巴味满屋飘一一锅里没添水,烧干锅烘屋子。父亲出去又进来,他抱了柈子,放到豆秸上引着。
柈子着了,人就不用蹲锅门口烧火了。而且一会儿,屋里就有了热乎气,炕的热隔了褥子透上来。母亲穿好衣服,说,都快起吧,一会小媳妇该来了!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被窝,棉袄棉裤放在褥子底下熥着,穿上也不凉。父亲把炉子也点着了,屋里的热气更多了,火墙子也热了,到处都热烘烘的。
父亲和母亲一起做饭。我们该扫地的扫地,该擦桌子擦桌子,该喂狗的喂狗,每个人都不闲着。
饿了一宿零小半天,还真想吃东西了。父亲也饿,他还是认真地做着早饭。一到冬天,父亲主动做早饭。他做饭有大厨的味道,也许他天生味蕾灵敏,只要在外面吃了什么新菜,他一定试着做给我们做吃。虽然有时做失败了,可是我们仍然期待。
我家早饭基本是喝豆浆吃大果子,再炖个白菜。窖里上千斤白菜,不吃怎么办?何况父母爱吃白菜,说吃白菜不爱感冒,不知真假。
父亲喜欢炸大果子。有的时候能炸好,有的时候炸不好,但是他坚持年年冬天炸。一入冬,他就张罗着炸大果子。父亲炸大果子时候,我们的心都悬着。炸大果前,常听父亲说,这次面发的好,能炸好。炸完大果子,又常听父亲说,面发的好也没炸好,是屋里凉了?
父亲一没发一大盆子面,现在看应该有二十斤。面是用油发的,放在炕上发得快,果然鼓满了盆。傍晚,父亲就开始炸大果子。一炸大果子,就打开屋门,让油烟跑院里去。院里的小狗都闻到香了,一个劲地叫唤。
其实,父亲炸的大果子不成功也没关系,刚出锅的大果子很香。母亲说,那么好的白面,放到那么好的油里去炸,能不好吃是吗?
大果子炸成功时,膨得很粗,中间是空心的,一咬一口脆。大果子炸得不成功,是一根面棍,看起来瘦瘦的,一咬一口面疙瘩。无论炸成什么样,过两天吃起来都是一个味儿。因为父亲一炸就是一大筐,大筐是爷爷用柳条子编的,底儿上铺了煎饼,上面摆了小山般的大果子。母亲用一块干净的布盖上,端到棚子里冻上。
大果子现吃现拿进屋里,冒着白气的一堆小面棍,铺在锅帘子上熘。所以,每天吃的大果子软沓沓的。不过还是比馒头好好吃,毕竟很香。
豆浆也是提前磨好的。家里有的是黄豆,母亲泡好了黄豆,父亲挑到磨房去推磨。开磨坊的老孙头说,你家要做豆腐吗?父亲说,不做豆腐,俺家喝豆浆。老孙头说,豆浆养人,给个牛奶也不换。父亲说,要是有牛奶,掺豆浆里能更好喝。老孙头笑得山羊胡都翘起来,说,真有牛奶,俺就不喝豆浆!
黄豆磨完了,父亲把渣滤出去,把豆浆用几个小盆冻上。冻实心后,端进屋里,用开水烫一下小盆底,猛地一扣,一个盆型的豆浆冰块出来了。每天早晨,母亲就拿这么一个冻块,放在锅里烧开。原来冰块是金色的,一烧开后呈乳白色,能挑起一层皮儿,飘着浓郁的豆香味。
父亲母亲喜欢喝豆浆,我们小孩并不买账。我们喜欢喝豆浆,是因为可以加一勺糖。喝甜豆浆,心里还是很欢喜。父亲和母亲只喜欢喝原味的豆浆,他们就点小咸菜,脸上现出很知足的样子。但是,也许因为喝多甜豆浆,我的牙过早得了龋齿。
小媳妇来了,母亲给她盛一碗豆浆。她不推辞,端起来就喝。母亲给她加一勺糖,她说,要是加两勺糖更甜。母亲瞪她一眼,又瞅瞅我们说,搁多糖,牙招虫子。小媳妇咯咯地笑了,说,最好不搁糖,喝豆浆搁糖,就是烧包大劲了!
母亲递给她一根大果子,她连连摆手道,不要,等哪天不吃饭着吧。母亲说,就吃一根,还能撑着?她才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咬着,说,挺香的,比俺家炸的好。
母亲偶尔会煮鸡蛋,一人给吃一颗。当然不是天天吃,冬天鸡不下蛋了,箱子里的鸡蛋越吃越少。顿顿离不了白菜。父亲把白菜切成细丝,在锅里扒拉一下,我们都吃够了。父亲就改变一下方法,先用油把红辣椒炸一下,再把白菜倒进锅里大火翻炒,快要出锅了淋上醋。可是,吃不了两顿我们又够了。父亲就把白菜切片,醋和糖调了汁,算是醋溜白菜。
母亲会拿出小咸菜,让我们嘴里有味道。她最喜欢拌萝卜丝,那是秋天擦的萝卜丝,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收起来装在袋子里。冬天到了,母亲就把萝卜丝拿出一把,放在盆里泡软了,把它攥干,用辣椒油、酱油和佐料拌好,闷在小坛子里。过几天一打开,酱香味扑鼻。
母亲每次只端一小碗,我们总是没吃够。母亲不肯多夹,说下一顿再让我们吃。也许母亲吊我们胃口,怕萝卜丝落得像白菜一样的命运。
小媳妇一直等着我们吃完饭,她才说,俺再上别人家串个门子。母亲说,你快去别人家串门子吧,愿意来晚上再来。小媳妇说,俺家要是炒了瓜子,晚上带给你们嗑。不等她带来瓜子,母亲就炒了。晚上小媳妇果然来了,进门就咋呼道,俺家没炒瓜子,哪天炒了着!母亲说,别炒了,俺家炒了,快嗑吧!
冬天昼短夜长,因为吃两顿饭,倒省出不少时间。白天串门子,看电视,做针线活,蒸黏豆包,都有时间了!母亲说,吃三顿饭麻烦,一顿吃不了多少,太耽误事了。
是呀,如果一天做三顿饭,早晨六点钟就得起来,冷冷呵呵烧炉子、烧炕,吃完饭七八点钟。收拾完歇不了多一会儿,又得开始做午饭,下午四五点钟又得忙活着做晚饭。所以,我们就改成吃两顿饭了,屯子里很多人家都是这么想的,吃两顿饭多省事呀,还可以顿顿做点好吃的。
猫冬除了吃就是玩,没等到有饥饿感又吃饭了,吃啥也不香。吃两顿饭,有了饥饿感才开始做饭,等饭做好就饥肠辘辘了。就是吃大饼子就咸菜,也很香。早晨晚起,不饿不起。晚上早吃,不困不睡。母亲说,不活动,少吃一顿行,要不胖得喘不开了!我不知母亲说的是否正确,只知道吃两顿饭一样长胖。
我家晚饭吃什么?有时候吃非常省事的饭,烀上一大锅碴子。碴子就是把苞米去皮,根据碎成颗粒大小分大碴子和小碴子。大碴子几乎是整粒苞米,小碴子是碎碎的苞米,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喜欢喝。
吃过第一顿饭,母亲就开始烀碴子。她把大黑锅刷的干干净净,倒上半锅水,把碴子放在盆子里淘两遍,其实不用淘也不埋汰。淘碴子的水很清,都滤到了鸡食盆子里。母亲说,碴子水也有营养。其实鸡吃的已经够好的,吃苞米粒,跟人吃的一样。可是,母亲俭省惯了,她觉得粮食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碴子是把粮食弄碎了,淘洗碎粮食的水是好东西。
烀碴子很简单。刷拉一声,碴子倒进锅里,就开始填柴烧锅。大锅烧开了,就转成小火,锅盖不敢盖严实,怕汤全溢出来了。淌得满锅台是,有时淌到地上。母亲极爱干净,她会叨叨好几天。父亲受不了她的叨叨,就一直坐在锅跟前看火。
母亲去棚子里抓一把大豆,洗洗扔锅里,大豆炸开花的时候,屋子里不光有了粮食的香,还有了豆香。
碴子烀得黏黏糊糊了,父亲就把火熄了,把锅盖盖严。不到吃饭的点,我们不喝碴子,反正也不饿。晚饭虽然喝碴子,父亲会把菜做好些。他常煎一盘刀鱼。一到冬天,父亲就到街上买一坨刀鱼,一坨是多少呢?最少是十斤,有的时候是十五斤。买回来化开冰,用热乎水洗鱼,收拾干净连鱼头也剁掉,最后把刀鱼剁成段。一坨刀鱼,可以吃一冬天。
冻好的刀鱼段,装到袋子里。现吃现抓一盘子,缓开后用油煎,很省事。所以,父亲很爱煎刀鱼。缓过来的刀鱼用花椒大料和葱姜蒜养上,打一个鸡蛋清,刀鱼蘸了鸡蛋清,放在油锅里煎。煎好的刀鱼不碎,外酥肉嫩。
父亲还炒酸菜。酸菜是母亲切的,细细的丝,和烀肉片一起炖,有的时候还会放上一段血肠,我们说,这就是杀猪菜吗?父亲说,愿意是什么是什么,你们愿意吃就行。我们喝碴子吃着酸菜丝,再吃肉片子,一点也不觉得碴子是粗粮。
母亲总不忘记切一碗芥菜疙瘩,那芥菜疙瘩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配大碴子才腌的,心儿都脆生生的。母亲切完之后,拿清水洗了好几遍,就不那么咸了。就芥菜疙瘩喝碴子,苞米味更浓,满口清爽。母亲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你爸小时候喝碴子只能吃这个芥菜疙瘩。有一年你奶奶家都没咸菜了,就用筷子蘸盐。
小媳妇说,俺家喝碴子,还就咸鸭蛋和小咸鱼。母亲说,你有福气,你公公婆婆疼你,怕吃粗粮委屈了你。小媳妇笑得花枝乱颤,说,俺想喝你家一碗碴子。不等母亲发话,我给拿碗去了。
不喝碴子的时候,母亲蒸馒头或者是豆包,父亲就炖菜。吃的最多的还是白菜、土豆和萝卜,即使是这样的食材,父亲也努力炖出点与众不同来。用冻豆腐炖白菜,提前把水豆腐打成块,冻一夜后,下进热锅里。豆腐一冻是乳黄的,把它下到锅里又成了灰白,和白菜一起炖。有时还放上海带丝。那些海带也是在街上买的,像干树叶子一样,看着很丑,但是在大锅里煮好之后卷成卷,母亲给切成细细的,也是一小团一小团冻好。这一锅炖得真丰富,有白的,有黑的,还有不白不黑的肉片。人人吃得很香,头上都冒了汗。
炖萝卜块也好吃。先把五花肉炒出油来,再把萝卜块放里面炒。萝卜块上裹了油,添上热汤。开锅后,下一把粉条。粉条都泡发了,白生生的,哑光的,是我们村的粉匠漏的土豆粉。
我们并不喜欢吃萝卜块,我们喜欢吃里面的粉条。母亲为了让我们爱吃萝卜,就把萝卜擦成丝,用盐杀了水,放上调料和面糊,炸丸子吃。一炸就是一大盆,每顿饭熘一盘,我们终于爱吃萝卜了。
我们更喜欢的吃的还是红烧土豆。父亲会把五花肉红烧一下,然后再放土豆块。父亲很会掌握火候,他总是把肉炖软了,土豆也面了,而不至于粘粘糊糊。父亲不常做,母亲说,一个个孩子都不瘦,就少做这个吃吧。不过,做红烧土豆块的时候,母亲就会做一大锅米饭,让我们连菜带饭拌着吃。
吃完晚饭,我们也出去串门子,要不肉都长身上了!我们到奶奶家,到婶婶家,到小媳妇家……我们一帮小孩在大道上疯,在月亮地里打爬犁,谁也不怕冷。大人不管我们,反正回家也是玩。放了寒假,不玩干什么呢?那时候老师留的作业不多,即使留了作业就是写生字、抄课文。老师给我们成立了学习小组,我们在学习小组里写一会儿作业,打一会儿扑克,或者到院子里去玩雪,真是快乐极了!吃两顿饭给了小孩子更多的时间,小孩子也喜欢吃两顿饭。
吃完饭,父亲也出去串门子。八九点钟他才回来,一进门说,饿了。母亲说,饿了你自己想办法,炉子反正有火。炉盖子的铁圈烧烫烫的,总是那么干净。父亲就把馒头切成片,放在上面烤,烤得两面金黄,端出咸菜来吃。有的时候没有咸菜,他就把蒜瓣剁一剁,放上酱油拌一拌吃。
他这么吃,我们怎么能忍的住!我们明明在炕上脱了衣服,也要下炕吃一块。我们吃了第一片还想吃第二片,父亲对母亲说,你吃不吃?母亲说,我不吃,你就带着孩子吃吧,就怕他们还不胖!
现在猫冬,屯子里的人还是一天吃两顿饭。只是,人们不爱串门了,有事打电话,还用腻在一起聊吗?人们要是见面,就弄一桌子菜喝酒,不醉不散。人们把酒言欢时,吃两顿饭的时光一闪而过,依旧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