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女人总感到有负债的需要呢？”

“并不是出于女人的什么需要。有些男人也是这样做的。您不是吗，以某种方式？譬如幸运降临到你头上，难道你不想为伙伴们尽点自己的心意吗？”

当他又一次凝视她时，他的目光变得岩石般的冷峻。“在漫长的、地狱般的岁月里，我没有交过一次好运······至少从我来到这里之后。”

“您还活着，难道不是吗，华德？”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轻声问着，但她的目光却灼灼地注视着他——

“只有这个，往往是不够的。”

“是的，是这样。然而在这个地方这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了。每天看着您的周围，看看那些受伤的、病倒的和残废的伙伴们········还有那些根本回不了家的人们······”她的声音中有种什么东西直刺他的心窝。四个月来，他第一次强自吞咽下欲滴的眼泪。

“我尽力不去看那些。”

“也许您应该看看。那样或许会使您能为仍然活在人世而感到高兴。”当他慢慢站起来时，她真想去抓住他，去抚慰他那伤得那么厉害的心。使她困惑的是，那究竟是种什么伤害呢？

“我并不想抱怨什么，费伊。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去，对我或是其他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您竟说出这种话，实在太可怕了。”她象是遭到了重重的一击，险些受到伤害。她越发仔细地端详着他，“是什么原因使您这样心灰意冷？”

他低下头看着她，时间像是凝固了。他默默地哀求自己不要在这个地方再向下说什么。有一刻，他甚至希望她能马上走开。但她仍在凝视着他，丝毫没有想离他而去的迹象。突然，被封闭的闸门被打开了，但他没有向对方发出任何抱怨，那样做已于事无补。“六个月前，我结婚了，妻子是一名军中护士。两个月后，她被该死的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在这以后，我就无法对这个地方抱有任何好感了。现在，你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她僵坐在座位上，过来一会儿，才慢慢地点点头。这就是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空寂、旷寞。她无法预料他将一直这样沮丧下去呢，还是有朝一日还能再获生命的活力。“我很难过，华德。”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又能说些什么呢？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更令人心碎，但那些不会对他有什么安慰。

“我真抱歉。”他现出平静的微笑。把这些往事倾诉给她毫无意义，而这并不是他的错。她和凯西是截然不同的。凯西是那样的安静和朴实，他们曾深深地忘我地相爱。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这样的艳丽与华贵，仿佛造物主的厚爱全都集于她一身。“我非常抱歉。我原本不打算把这种事情告诉您。在这里类似的故事成百上千。”她晓得却是如此。而且在此之前，她几乎听人讲过了此类故事中的大部分，但这丝毫也不能减轻她听到这件事后的痛苦。她深深地为他感到难过。当她跟在他的后面踱回吉普车时，她庆幸没去和司令官共进晚餐。当把这个想法将给他时，他正带着他那特有的安静的、幽默忧伤参半的神色向她微笑。这微笑不知为什么是这样地吸引着她，超过了好莱坞的所有微笑，至少是在过去的一两年中。

“很高兴听您这样说。”

她真想挽住他的胳膊，但她不敢。这会儿她不仅是女演员费伊•普赖斯，她还是她自己。

“对此，我很觉不安，华德。”

“为什么？您完全不必为我难过，费伊。您可以看出来，我已不是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的。属于我的时间还很长。”但她所看出的，比这还要多。她看出凯茜拥有些什么，比华德谈到的要多得多。她理解，由于他的妻子——那可爱的小护士的惨死·······而且那是发生在他们新婚后的两个月，刚刚两个月，他受到了多么致命的伤害，正在忍受着何等的寂寞，承担着怎样沉重的打击。他并没有告诉她更令人痛心的细节，但她可以想象得出，当他把凯茜背回她的帐篷时的情景。“我仍在想，您能来看望这里的人们，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谢。”

他停下吉普车。他们就做在那儿长时间地相互看着。两个人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从哪儿开始呢？如何谈呢！几年前他就看过她和加布尔•泽盖特恋爱趣闻的报道，他不知道这事是否已结束。她在想他对他所深爱的军中护士将怀念到多久。

“感谢您款待的晚餐。”她说到，带着羞涩的微笑。他为她打开车门，朗声大笑。

“我告诉过你，那就像”21·······”

“下次我还要尝尝杂烩。”他们又开起玩笑来，似乎这是唯一能沟通他们的路径。当送她走到帐篷门口，为她撩起门帘时，他的目光中却闪现出了某些前所未有的神采，而这神采比前几个小时所露出的更为平静、深沉，更具有活力。

“为我对您所说的事情再次向您道歉。我并不想把痛苦转嫁给您。”当她望着他时，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为什么不呢，华德？那有什么错？在这里，您还能向谁谈起这一切呢？”

“我们从不谈这类事。”他耸耸肩，说道，“这里的每件事都无人知晓。”猛然间，他强忍多时的眼泪又复夺眶而出。他转身要出去，但费伊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难过，华德········不要这样··········”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是她被他紧紧地抱住，俩人失声痛哭。他为他那死去的妻子，她为那从未见面的姑娘，以及已经在这儿死去的上千名男人和在她走后还将继续死去的人们。他们相对涕泣，为排遣他们胸中的愁苦而痛哭，为宝贵生命的消失而悲伤。而生命的消失，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不可避免的。过了一会，他低下头看着她，用手轻轻地触弄着她那柔软的金发。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的魅力深深地打动着他，可奇怪的是，他这样想时并没有负罪的感觉。也许凯茜能够理解········也许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她不会再来了，他将再也不会拥抱她或抚摸她·········他清楚地知道，过来今晚，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费伊了。他希望能和她此刻就到床上去，在他或她死之前，活着让时间就终止在他们的激情骤然爆发的时刻。她慢慢地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他。他坐到她的睡袋上·········他们紧紧地握着手，相对无言，却深深地感到有生以来的话都谈过了。此刻，远处的丛林，发出阵阵的涛声，是在为这生命小夜曲而长啸。

“我绝不会忘记你，费伊•普赖斯，神鬼可鉴。”

“我也会记住你。不论在何处，我都将想着你·········每当我忆起你时，都会为你发出美好的祝愿。”他确信她的话发自内心深处，因为她就是这样的姑娘。尽管她享有盛名，富有魅力，又穿着这件银色的长裙。但她称它为“舞装”，并且对她来说，也仅此而已，而这正是她的动人之处。

”当我回家后，去制片厂找你，可能会叫你大吃一惊吧？“

”你一定要来，华德•赛耶。“她的声音平和坚定。虽然刚刚哭过，但她的眼睛仍然很亮。

”你不会把我赶出来吧？“他顽皮地问道。而她则娇嗔的答道：”当然不会。“

”你知道，我会设法去看你的。“

”那太好了。“她对他嫣然一笑。但他看得出来，她非常疲倦。这个夜晚，为了他们，为了他，她已竭尽全力。”谢谢，费伊。如果我再见不到你的话，就为今夜谢谢你·········“

她把手留在他手里很久，一边注释着他，一边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他不敢确信这一点，但希望这句话能应验。此刻的气氛对他太沉重了，他想轻松一些。”我敢打赌，你对所有的小伙子都会说同样的话。“

她笑了，起身目送着他慢慢走向门口，”你真讨厌，华德•赛耶。“

他扭过头来，越过肩膀看着她，“您也一样，普赖斯小姐。”此刻对于他，她只是费伊。在他心里，已很难想到，她——费伊•普赖斯，除了电影明星·······演员······歌星·········显赫人物外，还以其他什么含义。今夜，此刻，对他，她紧紧时费伊。他的脸又复严肃。“在您出发前，还能见到您吗？”眼下这事对他太重要了，对她也是如此。实际上她比他更希望能在分离前再见一面。

“我会找你的。”

“到时候，我会出现在您的身边。”

但当第二天早七点她和队友们来到乱哄哄的大厅是，华德却没在那儿。司令官有事把他找去了。当华德看到费伊和其他人站在那里候机时，已经快九点了。他们将搭乘的飞机的马达正在预热。他在吉普车中喊她。这时他察觉到她的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不由得心头一热，跳出吉普车向她说道：“真抱歉，费伊······司令官········“螺旋桨的轰鸣淹没了他的声音。这时，演出队的领队正气急败坏地向队员们下达着出发命令。

”没关系········“她又一次现出那迷人的微笑。但他看得出，今天她看上去仍很疲倦。她可能只睡了不足两个小时。而他自己睡得更少，还不到这一半，但他早已对此习惯了。

”我马上得走········“

”我知道。“他们大声喊道，以盖过马达声响。

他抓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它。他想吻她的唇，但没敢。”我会去制片厂看你。“

”什么？“看上去她有几分忧伤。在所有的战地演出中，没有一个人象眼前这个人那样地打动她。

”我说········去制片厂看你。“

她对他微微一笑。猛然间，她对能否再见到他产生了怀疑。”多多保重！“

”一定。“在这种地方，不能做出其他的承诺。对任何人都不能，甚至是对她。当他们亲近的人——伙伴、同窗、朋友、凯茜·········受到伤害之后，或是········他们都接受了这一痛苦的事实，都意识到这一点，不能做出让任何承诺。他很想知道她的生活中是否已有个男人，但现在已太晚了，来不及再问她。她已和其他人一起走向飞机，回头望着，向他挥着手。她站在机舱口，在最后一刻向他挥手告别。而后，红色的上衣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也许这样更好，他想。他告诫自己决不会再见到她，但这似乎又不太可信。与此同时，费伊也在如此这般地告诫自己，但她却发现自己正朝下面张望着他。是什么原因使他这么强烈地击中了她呢？也许是到该回家的时候了吧········或许是巡回演出中所遇到的人们开始对她产生了吸引力········而这是很危险的·········但也并不完全如此········对他还存有某些特殊的情感，而这是以往所从未体会到的。但眼下她不能奉献出这份感情。对于她，他几乎是个陌生人。她提醒自己，她还要继续她的生活之旅。而在她的生活中，不包括他。他正在投身一场战争，而她自己也有足够的战争要去应付——巡回演出··········好莱坞·········”再见，华德•塞耶。“她悄声自语，”祝福你·········“此后，她坐在后排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飞机开始升空·······但是，他的面孔一连几个星期，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那深蓝色的眼睛，过了数月才从她的脑海中隐去········最后，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