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Q磕完头赔完罪从赵家走了出来,到酒店把身上剩下的钱全都买了酒喝,完了以后就又回到他住的土地庙。
太阳下山了,阿Q慢慢地感觉到社会有点儿不对劲儿。他仔细一想,总算明白过来:问题出在自己仍然光着脊梁。他记得自己的破夹袄还能对付穿,就找出来披在身上,躺下了。等他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阿Q一边往起坐,一边嘴里嘟囔:“他妈的……”
阿Q起来以后——跟以前一样——又跑到街上瞎转悠。慢慢地他又感觉到社会有点儿不对劲儿——虽然这种不对劲儿比不上他光着脊梁感觉到的那种不对劲儿那么赤裸裸。
好像从这一天开始,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害羞起来。她们一看见阿Q从街上走过来,就赶紧躲进门里去。就连马上快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窜,而且还把她十一岁的女儿拽进门去。阿Q觉得太奇怪了:“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不要脸的东西……”
但是好多天以后发生的几件事儿,让他更加感觉到社会有点儿不对劲儿。第一件事儿:酒店不肯赊账了;第二件事儿:管土地庙的老头子唠唠叨叨的,意思好像是催阿Q搬家;第三件事儿:阿Q虽然记不清有多少天,但是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户人家来雇他去做短工。酒店不肯赊账,忍着不喝酒也就算了;老头子催他搬家,死皮赖脸不搬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雇他去做短工,却是一件让肚子不停地咕咕叫的大事儿:这真的是一件非常“他妈的”的大事儿。
阿Q忍不下去了,只好到老主顾——赵太爷家就算了——的家里去打听需不需要短工。可是得到的答复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一定是从屋里走出一个表情特别不耐烦的男人来,好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摆着手大声说——
“没有没有!出去!”
阿Q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雇短工干活儿,不可能现在一下子家里头全都没活儿了,这里头肯定有名堂。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活儿都去找小Tong了。这小Tong——仿照阿Q名字的写法,他的名字写成“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没劲儿,在阿Q的眼睛里,比王胡还不中用,没想到这么个家伙竟然抢去了他阿Q的饭碗!阿Q气得呼呼直喘,心头的怒火跟往常相比,自然连升三级。
阿Q气哼哼地往回走,忽然抬起胳膊唱起绍兴地方戏《龙虎斗》: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几天以后,阿Q竟然看见小D出现在钱太爷家大门外面正对着大门的那堵墙前面。阿Q气冲冲地走了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嘴角飞出唾沫来,拿眼睛使劲瞪着小D。
“我是毛虫,行了吧?……”小D服软了。
看到小D服软了,阿Q反倒更来气了,可是他手里头没有钢鞭,只好扑上去,伸手揪住小D的辫子。小D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辫子根儿,一只手也揪住阿Q的辫子。阿Q就也用空着的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辫子根儿。按照阿Q以前的眼光,小D根本就是个不值得一提的软蛋,但是阿Q最近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又瘦又没劲儿,已经跟小D差不离了,所以就出现了两个人顶牛的现象——四只手揪着两条辫子,都弯下了腰,在钱家的墙上映出一个彩虹形状的影子,僵持了30多分钟了。
“好了,好了!”围着看的人里头有一些人这么说。听上去好像是劝架。
“好,好!”又有一些人这么说。听上去不知道是劝架,是喝彩,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俩把这些话都当成耳边风。阿Q往前踏三步,小D就往后退三步,然后继续顶牛;小D往前踏三步,阿Q就往后退三步,然后又继续顶牛。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自动报时的钟表在未庄还属于稀缺玩意儿,所以也不能肯定,也许是二十分钟——他们俩的头发里就全都是热气,跟往外冒烟一样,脑门子上也全都是汗珠子。阿Q的手松开了,在同一时间,小D的手也正好松开了。两个人同时直起腰,同时往后退,都挤出了围着看热闹的人群。
“等着吧,你妈的……”阿Q回过头去骂。
“你妈的,等着吧……”小D也回过头回嘴。
这一场“龙虎斗”好像并没有分出胜败,也不知道围着看的人心里头满不满意,都没有说什么话就散开了。不过这件事情过去以后,还是没有人家来雇阿Q去做短工。
有一天天气不冷不热,小风轻轻地刮着,让人感觉夏天快来了,阿Q却觉得身上冷了起来,不过这还能扛得住,最难受的还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就没有了,后来连棉袄也卖了;现在身上只剩下一条裤子,死活都不能脱的;还有一件破夹袄,但是除了送给别人做鞋底,也不会有人肯花钱买的。阿Q很早就指望能在路上捡到一大笔钱,可是到现在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他又希望能在自己的破房子里忽然发现一大笔钱,可是他紧张不安地看过来看过去,屋子里头空空荡荡连个屁都没有。这么一来,阿Q终于决定出门去找口饭吃了。
他一边在路上走,一边到处看,看看哪个地方能够“找口饭吃”。他看见了以前去过的酒店,看见了以前吃过的馒头,但是他都走过去了——不但没有停下脚步,而且根本就没想过要进酒店,没想过要吃馒头。他想要的东西不在这里。他想要什么东西,自己也不知道。
未庄这个村子本来就不大,没用多长时间,阿Q就走到村口了。村子外面大都是水田,一眼望过去,绿油油的一片,那是种下去没多长时间的水稻秧;水田里活动着几个黑点,那是干活的庄稼人。阿Q可没有心情欣赏这田园风光。他一直往村外走,因为凭他的直觉,他知道要从这里找到饭吃,那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阿Q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静修庵的四周围也都是水田,白色的院墙高高地直立着,在四周围那一片片绿色的衬托下,非常显眼。静修庵后面的院墙是低土墙,围着一个菜园子。阿Q犹豫了一会儿,四处看看,没发现有人。他就爬上低土墙,把缠绕在墙上的那一片片何首乌藤连根拔起。墙上的泥土开始扑扑地往下掉,阿Q的脚也开始哆嗦起来。总算够着了离墙头不远的桑树枝,借着它的支撑,阿Q使劲儿一跳,跳到菜园子里了。里面种的东西真是不少,但是好像并没有类似黄酒、馒头之类的可以吃的东西。靠近菜园子西墙是一片竹子林,地上有很多竹笋,只可惜都不是煮熟的,还有早已经结子儿的油菜,很快就要开花的芥菜,很老很老的小白菜。
阿Q感觉很倒霉,就好像没有考中秀才一样。他慢慢地朝菜园子的门走去,忽然高兴极了:发现一畦老萝卜!他蹲下身子就开始拔萝卜。这时候菜园子的门开了,一个很圆的头伸了出来,接着又很快缩了进去。阿Q知道那是小尼姑。本来小尼姑那号人是阿Q向来瞧不起的,但是现在的阿Q已经不是过去的阿Q了,任何事情都得退后一步想想,所以他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掉叶子,用破夹袄的衣襟把萝卜兜起来。可是这时候老尼姑已经赶过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子里来偷萝卜!……唉呀,罪过呀,唉哟,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侯跳进你的园子里偷萝卜?”阿Q一边辩解一边往院墙的方向走。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阿Q的衣襟。
“这萝卜是你家的?你叫它,它答应你吗?你……”
阿Q没有时间把话说完,就拼命朝着院墙跑,因为一条又肥又大的黑狗追了过来。这条黑狗本来是在前门的,不知道怎么跑到菜园子里来了。黑狗一边“汪汪”一边追阿Q。阿Q的腿就要给黑狗咬住了,幸亏衣襟里包着的一个萝卜很会赶时间地掉在地上,吓得那条黑狗愣住了,停了下来。这时候阿Q已经爬上桑树,跳到土墙上,连人带萝卜滚落到土墙外面了。菜园子里只剩下黑狗对着桑树“汪汪”,老尼姑在念佛。
阿Q怕尼姑把黑狗放出来继续追他,就赶紧捡起地上的萝卜朝村外走。沿路又捡起几块儿小石头。但是黑狗并没有再次出现。阿Q扔掉了小石头,一边吃萝卜一边赶路。他心里合计:这里也找不到饭吃,不如进城去……
等到三个萝卜吃完了,阿Q已经打定主意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