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在老家村里第一个“出远门”的人。
那年,我十岁,站在村口目送他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跟着来接他的小货车绝尘而去。谁都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从此,村里的喜丧人情,他没能亲自回来过一次,却每逢节庆都托我爸捎上一份份厚礼。
“你大伯这次又托我送礼,这一大家子,随啥礼合适?”爸一边喃喃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邮局寄来的包裹。
里面是几沓崭新的百元大钞,和一张写着收礼名单的纸条。他的字迹工整得像是多年没变过,甚至有些拘谨。
爸叹了口气:“你大伯啊,心倒是一直惦记着,可这送礼送的,咱家也累啊。”
我知道,爸嘴上抱怨,心里却没怨过大伯。
大伯是家里最懂得感恩的人。
年轻时,他靠村里人东拼西凑借来的一千块钱,才凑齐了外出打工的路费。
后来,他在外面打拼,日子渐渐好过些了,每次听说村里谁家有婚丧嫁娶的事儿,他都托爸带上礼金回去。
最初是五十、一百,后来涨到五百、一千,这些年甚至上了两千。
“这礼金,咱家都给垫着吧。你大伯总说,等回来了一块儿清账。”爸说这话时,眼里有点复杂的情绪。
大伯的“回来”成了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村里人渐渐不再提他,甚至有人开始议论:“你大伯这是出去就不回来了吧?
这礼金送来送去,真当咱村是他的人情银行啊?”爸听了,闷着不说话,只是照旧把礼金送到每一家。
村里人也渐渐习惯了,“张家这礼金,还是老大托送的吧?”他们这么说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淡漠和无所谓。
转眼间,我也长大了,大学毕业后回到县里工作。对大伯的印象,从小时候那个背着行李远去的身影,变成了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 他到底过得好不好,我也说不清,毕竟二十年里,我们只见过一面。
那是我高考那年。
大伯突然来了个电话,说要回来看我。
我从没见过爸那么紧张,连夜收拾屋子,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买了几斤肉。
可大伯只待了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他带回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零食、衣服和书,说是送给我上大学用的。
饭桌上,他和爸聊了一宿。爸一直劝他回村看看,说村里人念着他呢。可他摇摇头:“等再过几年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没处理完。”说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那声叹气,我记了很多年。那时候的我还小,不懂里面藏着什么。
后来,我工作了,成家了,大伯依旧没有回来。直到去年,村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大伯要回来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连爸都有点不敢信。
“他这一走二十年,这次说回来就回来?”爸放下电话,声音里有点不确定。可第二天,村口还真停了一辆拉着行李的车。大伯从车上下来,瘦了,头发也白了大半,但眼神还是那么明亮。
村里人全来了,围着他问东问西,有人开玩笑:“张老大,这二十年挣了大钱吧?回来是不是给咱村修个祠堂啊?”大伯笑着摆摆手:“没挣啥大钱,不过总算是有点闲钱了,这次回来,是想好好还人情的。”
“还人情”这三个字,让全场安静了。
大伯搬出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厚厚的红包,每个红包上都写着名字。爸站在一旁,脸上复杂得很。他是知道这些名字的,因为这些年他替大伯送了无数次礼,每个红包背后都有一份账。
“这些年,托我弟送礼,欠了大家不少。”大伯站在人群中,声音哽咽,“当年我出门时,借了村里人不少钱,这些年,不敢回来,是因为觉得没脸见大家。现在,我总算是攒够了点钱,能把这些人情还上了。”
他说着,一个个地把红包递出去。村里人接了红包,有的笑着说:“唉,这么多年,咱也没真想着你还。”有的却红了眼圈:“张老大,当年你借我家五十块钱,现在还回来五百,这不是还钱,这是还情啊。”
大伯的脸上,也湿了一片。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还这些人情。他沉默了很久,说:“当年我刚出门,兜里就一百块,那是村里人凑的。没有他们,我连站稳脚跟的机会都没有。人情欠着,心里就不踏实。”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年,他不是不敢回来,而是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回来。
大伯回村后,没多久就找了块地,盖了两间小屋,说是以后就在村里养老。日子平静得很,可村里人待他,却比以前更亲近了。有人家杀猪送肉,有人家种菜送青菜,说是“张老大心里有咱,咱也不能亏了他。”
有一天,爸在晚饭后说:“你大伯这人啊,算是把情分看得最重的。咱家这些年再难,也没让我后悔替他送礼。”
我点点头,想到前阵子大伯跟我说的一句话:“人啊,走得再远,也别忘了自己的根。根丢了,人就散了。”
如今的大伯,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根。他的情分,终究还是被村里人记住了,而他也从未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