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青峰碧水,晓风和月,眉山的灵气孕育了他这样的才子,不经意间,他已是名动四方的俊杰。
她是书香世家的女子,王弗,识文断字,敏而好静,博闻强记。春闺十六年,就像指尖的幽香一样不为人知地流淌而去。
她的父亲要为眉山的一处清池取名,请来了当地的诸多读书士子,虽是取名,却也有为她选一个意中人的小小私心。他不负众望,一挥手,纸上就留下了“唤鱼池”三个潇洒的大字。
她羞涩地做了他的妻子,仙山清池,佳人才子,这个美丽的故事为本来就美丽的眉山增色不少,让壁上的清泉至今低语不止。
他原本不知她也是满腹锦绣文章的,他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做着女红相陪,他有遗忘的地方,她抿嘴一笑,轻轻提醒。他倍感好奇,又拿书中的其他问题问她,她都对答如流,出口不凡。她看着他吃惊发呆的样子暗自偷笑,心里却是满满的得意和幸福。
他是书生情状,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眼里的天下众生都是好人,动不动就肆意言语,一吐为快。她是安静谨慎、秀外慧中的女子,怕他误交小人,每每在他与访客交谈时躲在屏风后面细听,客人走后,向他说出自己对客人性情为人的分析,无不言中,软语相劝。那是宋朝,如何轮得到一个女子幕后听言干涉男人的生活?可他听了傻笑,一点不以为忤,反而幸福得有点飘然。
她是他的贤内助,帮他躲避着尘世的险恶与嘈杂。
她陪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任官的地方,一路风尘,满窗灯火,要和他生死相随。有了她,他的心里必是充盈得实实的吧,安静圆满的幸福,再容纳不下别人的影子。他是名满天下的潇洒才子,是无数窗阁绮梦里的心动和仰慕,自然少不了常有慧眼识人的女子示好。他在水光潋滟的西湖宴饮,山色空蒙,十里荷香,一条小舟载着一名淡妆的女子来到他的船前,执意要为他弹奏一曲,因为他是这女子梦里的知音,宁可被人骂作不守妇道,也要见他一面,了却心愿。
惠州偶旅,另有一名少女不肯嫁人,终日徘徊在他的窗外听他吟诗作赋,他不能接受她的爱慕,于是选择匆匆离开。数年后他故地重游,少女已经化为了尘土。
他不是无情,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她,这已经足够。一直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先后爱不同的人,但在同一时间,却无法将爱情分成几部分。他定是如此吧,这些女子于他,也只是生命里的插曲,正如春风柳絮一般,轻盈无声,穿檐过户,却始终落不进画堂。
人生将会遇到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都只是一路走来的风景罢了,无须挽留,无须刻意。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连我们自己也都是过客。
他满足于和她的厮守,外面的秋波芳鬓,都是无干。但他无法预料到,他连她也留不住。
二十六岁那年,她因病亡故。
太措手不及,他一下子失去了内心的依靠。
可他不像某些男子,大悲大恸得惊天动地,还没来得及痛定思痛,就匆匆写起了祭文悼词,思如泉涌。老子说,大音希声,他沉默着,无声的寂寞里,无法想象该是多么深邃的哀悼和悲痛。他是沉浸在诗词里的天才,信手拈来,字字珠玑,此时却不肯再写一诗一词,甚至在策试中向皇帝提出允许他在策试中不做诗赋的离奇恳求。
或许,他太悲伤,所有的诗词都无法表达他的心绪,只好暂弃文笔,宁可用自己的仕途来做赌注,也不愿让九泉之下的她感到一丝一毫的敷衍。不得不说大宋的天子是最有人情味的,英宗皇帝知道了他正处在丧偶的绝望里,不仅没有减轻对他的赏识,还答应了他史无前例的请求,允许他不作诗文,只试二论,并且列为优等。也难怪,他对英宗的感激,对英宗高皇后的拥戴,都是那么地发自内心。
他亲手在他的坟前种植了万株松苗,没有眼泪,就是怕她在泉下寂寞,那些绿色,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她感到一些温暖的安慰。
四年后,他娶了她的堂妹,王闰之,这是她的遗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是不善理家的书生,孩子又年幼无依,她会心疼他失去了她的无助日子,堂妹又是那样贤淑达理,忠贞温顺,并且对他自幼敬慕,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他。
她是那样聪慧的女子,一切如她所料,也只有堂妹这样的女子,才能义无反顾、毫不委屈地全心爱他,才能容忍他的狂放豪纵,给他更多的自由,才能容得他将自幼生在青楼的女子王朝云收在身边,并与之终生和睦相处;一切如她所料,堂妹与他不离不弃,在宦海沉浮里同甘共苦,陪着他走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五年的光阴;一切如她所料,他也渐渐爱上她的堂妹,夫妻情深,风雨相伴。
只是他的心里,永远留着她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替代。
想必他经常会在梦里与她相聚,轩窗梳洗,执手相顾,醒来的时候,却是数声更漏,一窗树影,凄凉得就像这客里的日暮忽飞雪。隐忍了十年,压抑了十年,苦苦积攒了十年,他的悲怆终于在笔下喷薄而出,深情幽隔,红尘难遇,就算是倾尽一生用来追忆,终是不能再与之偕老。他不是生前辜负,死后说相思,显弄自己的才华,用锦绣文字把自己包裹得华丽颓唐。他的爱,深重,纯粹,足以穿越时间的障碍在灵魂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十年前他在她坟前亲手种下的松苗,已是一片短松,绿意盎然,宛如她当年的衣袖。
鹧鸪天
【宋】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她是丁香花一样的女子,幽香玉洁地开在尘世的一角。
姝,婀娜美好的意思。她叫姝,正像这个名字一样可人如玉,温婉妍然。苏州城里车马喧喧,枇杷门巷,杨柳楼台,她安静地等待着那个能与自己做一世鸳鸯的男子。听风传绿绮,抱月写红笺,不急不躁,在这个风流繁华的城市里凝眸含睇,寸心自知。
紫霞仙子说,她在等着她的心上人身披五色金甲,脚踏七彩祥云来娶她,将她救出那个情缘罪孽纠缠不清的火海。姝没有这样的奢望吧,她要的只是一份平凡深邃、静谧不惊的爱情。佛祖太小气,无法满足人们所有的欲望,还是挑些重要的来守候。
她是歌妓呢,虽说可以卖艺不卖身,但总免不了往来逢迎,男人的笑脸,大多数都含着集市一般的欲望和张扬。但她相信,她一眼就能在人群里认出心目中的那个他,犹如前生的记忆一般敏锐而不可名状。
他正在男人的世界里豪气横秋,激昂文字,从京城的杨柳阴里,走到了苏州的小桥流水。他有着侠客的情怀,疾恶如仇,又是雄健警拔,长身玉立,词曲写得新奇瑰丽,换作是别的女子,也一定会被他吸引的吧。他在箫管当筵的楼上一举十觞,酒阑人散,即赋短章,沉浸在慢声叠语之中。她想自己一定是那个解语的人,轻含脉脉,画阁珠帘里,所有的心事,都是多愁一半为多情。
她以为自己真的等到了,在这来来去去的人里,终于可以为他洗尽铅华,用证情禅,从此赢得幽情向晚多,自应是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相逢却是她劫难的开始。爱情是一件很残忍的事,爱了,就很可能会输得血本无归,连最后的一丝自怜都不会留下。
一份漫长的等待,一个错误的开始,一次义无反顾地倾心。
他一定是把她当作知己了,她是独具灵心妙腕的女子,翰墨诗词,足以与他这个名流之士相唱和,又是长袖善舞,弦上韵清。他是真正的男儿呢,又怎能不珍惜这意外的缘分?于是他和她对坐听琴,云屏寻句,却干干净净,月白风清。
她疯狂地爱上了他,他终于知道了真相。他也是对她有诸多好感的吧,不是说友情是爱情的开始吗?但他是有妻子的,而且对妻子情深意重,相思笃厚。还能怎么呢?唯有选择离开。
就让我离开苏州,离开这个属于你的城市,这一城的风花雪月,都将是记忆里最隐秘的部分。但我真的只能离开你,有时候相遇得太晚,就是一件注定无法挽回的错误,我们无能为力。
他携妻子去了淮南,希望从此相忘于江湖,就算不能遗忘,至少他和她的世界,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半圆。
爱情没有错,爱上他这样的男人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但她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她将一颗心全给了他,将自己锁在绮窗朱户里以泪洗面,改了素服淡妆,作势要彻底离开这脂粉生涯。她写了首诗给他:独依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思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片心。
他是芭蕉,是她心里最醉心的绿色,她是丁香,已为他绽放了自己所有的羞涩和芬芳,却等不到梦想中的结局。
他给她回信: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风月。
忘了吧,都忘了吧,我们只是萍水相逢,那些旧时的风月我已厌倦,从此我依然是孤旅在天涯的过客。虽曾经偶然走过你的生命,但我只是你世界里的一个背景,如同夕阳西下,春径飞花一样的背景。
她又怎能忘得了呢?生命中第一次全新的绽放,倾尽了所有的楚楚和婉媚,就连那样的失落和疼痛,也是他所给予她的啊。
他的妻子去世了,这是他写给妻子的悼亡词,写得哀怨黯然,感情真挚,堪与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媲美,与之一道被称为“悼词双璧”。他是爱自己的妻子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妻子远离苏州,远离那个倾心自己、自己又颇多好感的她。所有的结局,却让他面目全非。
更不幸的是,她也在郁郁中身亡,当他再去苏州城里找她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掊黄土,几缕芳草。
只能这样结束了吧,他在孤窗前整日埋头书海,潜心读书,并不辞辛劳,亲自将整理、校对古籍,走完最后的日子。
苏州城里,当年她笑颜如花,秀慧绝伦,如今只剩下薄暮兰桡,绿杨归路,还有那些酬歌答谢,管弦依旧,如此繁华的人间。
蝶恋花
【清】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他从康熙盛世的明灯黄卷中走来,从诗词里衍生出一个传说,清月如辉,披洒一身,光彩夺目。大清朝的文采、婉约、多情和俊逸,都被他一个人全占了去,没有留下多少分给别人,就连曹雪芹似乎也有些逊色,不是吗?在俊逸和家世上,曹雪芹怎么能和他相比?
他是纳兰性德,虽为满人贵族,却是词人中的翘楚,飞扬的文采让天下人为之侧目。满人马上打天下,却依旧得屈服于汉人的文化思想,于是文治武功的康熙皇帝便鼓励八旗子弟们在弯弓纵马之余,读起圣贤之书和诗词曲赋。
他是大清的宠儿,十岁写诗填词,十九岁中举,二十一岁中进士,青春年少,文采风流,端的是璧玉一般的人物。可他又并非身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而是斯文中透着英气,儒雅里带着十足阳刚,身为满人的他,从小接受骑马、射箭、格斗的训练,二十一岁时就被任命为三等侍卫,陪康熙出征、狩猎,深得皇帝的喜爱,很快就升为一等侍卫。
这是个完美得不似这尘世里的人,俊逸潇洒,家世显赫,气质清贵,少年得志,才华出众,卓尔不凡,雅量高致,名士风流,文武兼修……几乎男子所应具备的所有优点,他都一一点缀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爱情?
她是和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温婉端庄,知书达理,期期然地做了他的妻子。从此幸福就像是潮水一样朝暮不歇,他和她当窗对酒,灯下诗文,碧芜小院月如银;他和她耳鬓厮磨,罗绮盈堆,情丝且共青丝长;他和她围炉而坐,呵手试妆,眉能传语眼传情;他和她丝竹寻常,醉了人间,梨花满地门深闭。
他是皇帝的侍卫呢,康熙又是那么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天子,江南塞北,他得都陪着。当他在一程风烟、满亭黄叶的思念里遥望时,她正月明无睡,尽付思量。
因为有别离,思念才会日日重来日日新。
触手可及的幸福,浓烈而绵长,似乎可以这样地久天长。
这样真好。
命运将她赐给了他,这个与他无比恩爱,而且志趣相投的女子,尘世里怕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吧,才能与他如此相得益彰,琴瑟相合。可人间怎么能允许有这样完美的事情?上天是要嫉妒的,于是将她收回。
婚后第三年,她才十九岁,因难产撒手人寰。
所有的幸福都同她的生命远去,一丝一毫都不肯留下。对于他来说,要做一个如何长久的噩梦啊?一辈子都将在恍然梦回后,一次次撕心裂肺地重复那样凛然清醒的疼痛。
皇城繁华依旧,风月撩人,他却在自己的世界里失去了原有的节奏,连他的词章都全部被凄楚绝望所淹没,一改过去的舒缓和从容。“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王国维说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所有的才华,却都只能用来哀思和追忆。
生活已经面目全非,就像孩子哭花的脸。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在尘世里失去你,这种措手不及的绝望让我茫然和无助,仿佛失去了灵魂,你所带走的,竟是我的全部。我只能将对你的思念写在词里,将无法寂灭的绝望转移到墨痕中让它流淌,不然的话,它会布满我的全身。可是每当我写一首词的时候,却又将我们的过往重温了一次,心头汩汩血流,一片模糊。但要我怎么能停下笔呢?我怕一停下,真的就会在难过里斑驳破碎,再也找不回自己。
无法救赎和解脱,残忍得像死亡一样漫长。
他将自己的词集改名为《饮水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所有的疼痛和绝望,都是最隐秘的心绪,犹如血肉一样化作生命的一部分,连自己都无法摆脱,别人又怎么能观望和理解?
十一年,他三十一岁。或许十一年来他已经厌倦了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厌倦了梦里相逢、醒后冷雨,厌倦了这个尘世剥夺了他的幸福,只留给他绝望和嘈杂,厌倦了分分秒秒的思念和丝丝缕缕的伤痕,终于一病不起。他刚刚做了“零落鸳鸯,十一年前梦一场”的哀词,墨痕犹新,就追随她而去。
他太完美,所以尘世无法容忍和成全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