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的散装服刑故事(之一百八十二)

放羊老生活 2024-09-19 18:16:36

男监篇

运书不愿意到宣鼓室来,李勃只不过是担了个名声,我仍旧盼望能够有个帮手与我分担繁杂的宣鼓事务,而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搭档。

在李勃来到监区后不久,监区上又来了个“角儿”,是一家省属大公司的老总,姓李,罪名是公司非法经营。随着时日的推移我称呼过他老李,后又改称李师,不管口头怎么称呼,心里头都是把他当作兄长来待敬的。

老李个头矮小,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仿佛只有四十左右,不仅年龄不好估摸,就是“奶头”也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由广东那边调监回来的,来到林苑监狱后又在集训监区集训了一段时间,尔后被单独分配到养殖监区。

因为出于处理宣鼓事务的需要,每有新犯入监我都要登记基本情况,以便作各种分类统计。老李到宣鼓室找我登记基本情况,上得楼梯进入宣鼓室首先看到的自然又是李勃。

还不等他开口,李勃就冲他说怎么你也调过来了?老袁他们呢?

他回答说老袁他们俩调老残监区去了,他年龄达不到,分配前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留集训监区,还是上教育科,他听说养殖监区不错,就主动要求到这里来了。

老李同李勃很得体地打了招呼,就来到我跟前登记基本情况,等这事办完了之后才又回到李勃跟前闲聊。

在他俩的闲聊中我觉察到李勃以前并不认识老李,他认识的是老李的同案,也就是他口中的老袁,老李他们那个公司的董事长。

那老袁跟李勃的老爷子倒是故交,老袁来到监狱之后他几次三番到集训监区去看望,还每次都是要我找值班警官请求,又要我陪他前往,他也就是在那几次去看望老袁的时候见过老李几次面。

也正因为这样,他们闲聊的过程中,他自己一边聊天,一边悠然自得地品茶,竟没意识到老李也口渴了。

倒是我问老李要不要喝茶。

老李说不用客气,他从集训监区起身的时候特意泡了一杯,就放在下边行李内。

我看出老李说我客气,实质上客气的人是他,他脸上分明有焦渴状,只是行李放在大门口,他有可能是担心要是下去取茶杯就不便再上来了,因此没去。

看出了这一点,我说不得还是泡了一纸杯蒸酶茶递过去,他也就接了,可喝起来神色却不大自然。

等到后来知道了他先前的社会地位,还有对茶叶品牌和档次的执著追求,再回想起当时他的神色,才领悟到对我来说接待访客还算过得去的蒸酶茶,对他而言就未免也太粗鄙了。

老李还没喝几口茶,楼下就传来黄钧剑带着愠怒的成分喊叫他的声音,他匆忙告辞下楼。他还在楼梯上,楼下又传来黄钧剑的很不友好的责问。

我担心老李心头不是滋味,也反感黄钧剑对新来的同改气指颐使的做派,于是走到楼梯口冲楼下大声说,黄师,不好意思啦,是我把他耽搁了。

自从我来到养殖监区后,黄钧剑就没停止过对我的“记挂”,可偏偏就是没办法把我踩在脚底下,对我是又嫉恨,又无奈。听到我在楼上发话了,他固然也就不便再为难老李了。

老李来到监区后也没有进行监区二次集训,直接就编到生产小组上,具体的工作就是糊茶叶盒。据说他小时候家在农村,也很吃过些苦,不过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了劳心不劳力的生涯,再也没有干过劳动。加工茶叶盒倒也不是什么苦活,不过养尊处优惯了,加上年岁也大了,再叫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操作台边上也真是难为他了,坐不到一会儿就站起来伸伸手直直腰身,让同改们看了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可就是无可奈何。

不久后的一天我应警官的传唤,赶往警官办公室路过车间时,正看到老李又禁不住腰酸背痛站起来伸懒腰,见我看他,他绽开一脸的苦笑,算是和我打招呼。

这一来倒是让我想起他在登记基本情况时报的硕士学历,也想到了自己苦于找不到帮手而苦恼,想来他那么高的学历,处理文书填写整理资料应当没什么问题,就只是不知道他的毛笔字是不是还过得去?

写标语、出黑板报都非得用毛笔写不可,而毛笔字上不了台面正是我的缺陷,毛笔字是不是出得了手不用说也就成了我物色搭档的先决条件了。

从警官办公室回来时,我就问他会不会写毛笔字,听他说凑合,就顺便把他叫上宣鼓室,若无其事地叫他写几个字,他略作沉思就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姑且不说我写不了毛笔字,更不会欣赏草书,监狱里的标语、黑板报既是给不时前来检查工作的监狱领导、科室警官看的,更是给监区的服刑人员看的,不一定非要写得有鉴赏价值不可,却又不能写得不工整。

因为服刑人员中文化水平良莠不齐,很大一部分连斗大的字也是不了一箩筐,不管是宣传文章还是标语,字写潦草了就会有太多的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岂非失去应有了的意义?

记得我还在劳务监区服刑的时候,程松用篆体写了“欢度佳节”四个字张贴在监区大门上,李卓凡监区长见了就把我叫到办公室,板着脸说大门上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字是谁写的?赶快给我把它撕了。

那天老李写的那几个草书又让我想起了那件往事,不用说看了后觉得要有多扎眼就有多扎眼,等他写完就很平淡地说没事了,你先下去干活吧。

不过事后颇费了一番踌躇,我还是决定“降格以求”,直接找薄队长把他要了过来。

把老李要到宣鼓室没几天,我又开始为此而后悔了,不为别的,就因为知道了他原先在社会上的地位,他原来在公司里的职位。他比我年长,就算是他毫不介意,在共事中要随时支配他做这样做那样,我自己心里头首先就会有障碍。我把他要过来本来就显得有些勉强有些无奈了,了解到他的阅历后,我怎能不怨自己办事草率,一时失察,想找个共事的帮手,却请了尊神来,改造中哪还能指望他为我分忧解难?

尽管我实在不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人,不过这份后悔我却没好意思写在脸上,只有是强压在心底默默承受。既然是自己去求告来的,是尊神也只有供奉着了,否则还能算个男人吗?因此老李不知道,其他任何一个人也同样不知道我内心的这一份感受。

让我感到惊喜、快慰的是老李虽说不知道我内心所想,还是很快就以实际行动让我看到他不是我所希冀的那种帮手,更不是请时容易送时难的神祗,而是一个兼有朋友般的热情和兄长般的关爱,值得尊重值得信赖的尊长。拖地板抹桌子擦窗玻璃打开水,见景生情,见事做事。写毛笔字书写标语、出黑板报时也一点就透,不再玩弄“龙凤呈祥”那一套,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不说,速度也极快,以前李勇前前后后要一个礼拜才能竣工的“大工程”,他一天时间一准搞定。

一旦歇下手来,只要见我忙碌着他就必然要问有没有需要他做的,有没有他帮得上忙的。

当他知道监狱教育科对各监区宣鼓的资料整理要求,已经开始由手写办公,纸质版本报送,渐渐向电脑办公,电子版本报送过渡,在外边也没学过电脑的他,很快就请俞队长为他买来了一台簇新的高配置电脑,开始学。

随后知道我已经学会使用电脑,可监区没条件给宣鼓配备办公电脑,而我自己又没能力购买,一直都只是在蹭钟增林的电脑使用。就又当即提出由他出资给我每一台,买回来之前,他的这台由我优先使用,反正他学电脑也不急在一时一刻。

这一提议当然被我当场回绝了,不过这样一来,一直在内心深处困扰着我的蹭别人电脑的羞愧,又开始愈发疯狂地啃噬我脆弱的神经。

本来就因为脑神经衰弱每晚都辗转反侧至深夜才能入睡,入睡后荒唐怪诞的梦幻还总是一场紧接一场的我开始彻夜无眠。

既想说服自己不顾一切开口向弟兄姐妹求援购买电脑,又禁不住斥责自己往日不曾给姐妹弟兄多少帮助,现在落难了却想牵累穷困的他们。这两个念头无休无止地在脑海中展开了拉锯战。

不管你夜间睡没睡着睡没睡好,身为一名服刑人员,每日的改造任务你还不能不完成。羞愧和自责久而久之的确有可能会让你濒于精神崩溃,可羞愧是可以弥补的,情绪也是可以调节的,而在缺乏休息缺乏睡眠的情况下紧张改造,用不了多久就会让你的健康不复存在。

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身体一旦拖垮了,生活都将不堪设想,还谈什么改造?哪怕真的是饮鸩止渴,我都只能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之后再说了!

我不再为是否求援矛盾,而是陷入了向哪一位亲友提出请求援助的选择困顿中。

到头来求援的亲情电话我还是不曾拨打,因为还没考虑清楚究竟向谁伸出求助之手,我就已经拥有了一台电脑。

那天趁着电脑室里没人,仁队长把我叫了进去,指着一台已经安装好摆放着的电脑,喜形于色地说:“你不用再为电脑的事苦恼啦,这台电脑就是你的,现在你就可以把它搬回宣鼓室。”

我走上前去摸了摸电脑,笑逐颜开,满心感激地说:“队长,谢谢你的帮助,谢谢监区领导的关心,这样一来我就真的不用再去蹭别人的电脑啦!”

仁队长看了看我,又笑着说:“你要感谢的不是我们,而是另外一个人。电脑是我选购的,不过掏钱的却是你的新搭档。”

是老李?我不是已经当面拒绝他了吗?他怎么又跟仁队长串通起来自作主张把电脑给买来啦?对他来说这件事显现出来的是他的真心诚意,对仁队长来说也是出自于一番关切,可这让我如何酬报?

既然无力酬报,又让我如何拜领?

我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嘴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仁队长见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平静地解释道:“是他提出这样做的,他提出来后,我也权衡利弊考虑了不少,最后觉得他不是巴结你,也没得必要巴结你,而是诚心帮助你。再说人家经商几十年混到那个职位,家产少说也有上百万,这点钱也就九牛一毛罢了。考虑到这一点才私下把电脑帮他买来了。他已经有一台电脑,这电脑你如果不接受的话他也不好意思转手处理,那不成了废物一堆啦?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一番好意,你就搬走吧。只是他有个请求,这件事仅限于我们三个知晓,不要跟另外的人说起,免得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事来。”

事情既然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也就只能愧受了。

“李师,你这个帮助雪中送炭,情深礼重,我真的不知道该要怎么感谢你了!”

把电脑搬到宣鼓室,面对没事人一样的老李,因为百感交集,说不清心头的感受,本来就木讷的我愈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连自己也说不清当时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了。

“老林,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么想,你的年龄是比我小了些,不过你的为人,你的处事作风,还有你求知上进的精神都是值得敬佩的。我很尊敬你,能为你做点事,给你一点帮助我真的感到很高兴的。再说我给你的这点帮助真的微乎其微,算不上什么,只希望能给你处理改造事务带来一些便利,好多腾出点时间投入你的创作,希望你在这上边有所作为,也相信你一定会取得成功。

我什么别的本事,不过眼神自信还是不错的。相信我,别想那么多,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要是再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再想回报不回报的事,那你就是看不起我老李啦。”

老李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诚恳地说。

家住本地区的服刑人员接见按照监狱的规定仅限于每月一次,可人情大于规定,关系高于规定。国情如此,监狱里也不例外。

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老李也常常有同事有下属有亲朋故旧前来探望,有时是正常接见,有时是请监狱领导、科室警官引领进来。

每次接见接收的吃食、用品,他都忘不了匀一些给我,就是接见时上亲情餐厅他也会记挂着我,用快餐盒带几份精致的菜肴让我饱饱口腹之欲。

一般情况下,他每月也就上小卖部购物一次,最初,他购物时好歹要把我带上,一定要我选点什么,见我每次只是碍于情面象征性地拿上几元钱的东西,后来就不再勉强把我带到小卖部,而是自作主张每次都买好些袋装食品,叫人送到我住的监室里。

他在宣鼓室仅仅待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又被调到车间当监督岗值勤去了,不过对我的关照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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