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占据河西走廊是断匈奴右臂,那么控制西域就是再断匈奴一条右腿。
公元前108年,汉军灭卫满朝鲜同年,武帝对西域楼兰和姑师(车师)用兵。
楼兰和姑师都是吐火罗人,来自北欧,与凯尔特人、日尔曼人相近,头发金黄、眼睛蓝、鼻梁高、须髯浓密。在我国夏商时期,吐火罗人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东迁,在塔里木盆地东北部,建立了龟[qiū]兹[cí]、楼兰、焉[yān]耆[qí]、姑师等国。
后来雅利安人从东欧到伊朗高原、印度河流域、恒河流域,比吐火罗人要晚,吐火罗人与雅利安人无论语言相貌都不同。
楼兰位于塔里木盆地东部,地处盐泽(蒲昌海、罗布泊)旁,位于孔雀河下游,是塔里木盆地东出入口,在汉朝与西域交通必经之道上。罗布泊现在虽然干涸成戈壁,钾盐储量丰富,但古代是一个超级大湖。罗布泊是咸水湖,盐度很高,岸边不适合放牧。
罗布泊地势低洼,湖水有三个主要来源。一是来自天山山脉方向的塔里木河、孔雀河;二是昆仑山脉方向的车尔臣河;三是祁连山脉方向的疏勒河。罗布泊面积的大小,取决于这几条支流的流量。罗布泊极盛时期,面积达2万平方千米。但罗布泊这一带的自然环境一直在变迁,南北朝时期气候干旱,鄯善(楼兰)人口剧减,被柔然麾下的高车所灭。后来罗布泊逐渐干涸,唐朝玄奘西行归来时,楼兰已经黄沙莽莽中的古城了。后来罗布泊又有水了,1959年,罗布泊湖面达5350平方千米,比青海湖还大。
从罗布泊逆孔雀河西北而上,沿天山南麓走,这是丝绸之路北线;如果逆车尔臣河西南而上,沿昆仑山北麓走,是丝绸之路的南线。罗布泊是河流汇聚之地,楼兰也成了东来西往的必经之地,更是兵家必争之地。作为东来西往贸易中转站,楼兰迅速繁荣起来,沿孔雀河修建了不少驿站。
公元前108年,武帝拜赵破奴为匈河将军(军职三品),拜王恢为中郎将(军职四品), 骑都尉(军职四品)李广利为监军,出征楼兰与姑师。王恢是汉使,楼兰和姑师都去过,熟悉道路。
四年前赵破奴从骠侯爵位被削,他是在匈奴长大的汉人,没有根基也没有家底,没了爵位就是个穷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破奴做了十年千户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日子过惯了,哪受得住一个苦字。四年前赵破奴请战,武帝拜其为将军,率两万骑兵,从金城郡令居塞北上,至匈河水,无功而返。由于没有战功,赵破奴没有再次封侯,只能等待机会。这次武帝拜赵破奴为匈河将军,因其上次抵达匈奴势力范围的匈河水。
骑都尉李广利、协律都尉李延年、李季三兄弟是中山人,他们的妹妹李夫人得宠,三兄弟也鸡犬升天。李延年本来是宫中太监,负责饲养宫中的狗,但他精通音律,喜欢唱戏。
一次平阳公主入宫探望汉武帝,李延年献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武帝问道:“果真有如此绝代佳人?”
平阳公主一生最爱给汉武帝介绍嫔妃,当即回应道:“此倡优之妹便是绝代佳人。”
于是李氏从平阳公主府上入宫,她生得姿容秀媚,体态轻盈,而且能歌善舞,颇得武帝欢心,李氏长兄李广利颇有军事才能,做了羽林郎,二兄李延年做了小黄门(太监)。
四年前,赵破奴率两万骑出令居,北上至匈河水,无功而返。那时候李夫人刚入宫,李广利参加了战争,只是一名普通的羽林郎,赵破奴并不认识他。没想到四年没见,李夫人生下龙子,李广利青云直上,做了骑都尉。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汉朝羽林郎是皇帝的亲兵,主将是羽林中郎将(军职四品),副将是骑都尉(军职四品)。羽林军是汉朝地位最高的一支骑兵,天子出宫必有羽林郎护卫。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都是从羽林郎起步的。
普通的羽林郎,俸禄是比三百石,军职在百夫长(统率100人)与屯长(统率50人)之间。骑都尉李广利带了一百个军官来到西域,有两层意思。一是监军,武帝并不完全信任赵破奴。二是锻炼李广利,日后好拜将对抗卫霍集团。
李夫人二兄李延年做了协律都尉,意思是音乐都尉,不是常设官职,算是给了一个四品官职。
李广利家族是中山李氏,与卫霍集团展开夺嫡之争。李广利跟随赵破奴出征,卫霍集团的顶梁柱赵破奴,当然要想办法甩开李广利。双方阵营不同,立场不同,留在身边太危险。
图-罗布泊的大耳朵
楼兰有1570户,14100人,控弦2912骑。姑师有1544户,12381人,控弦4144骑。
武帝给赵破奴的军队,一百羽林郎,七百属国骑兵,一千北军,一千边郡兵,三万郡国兵,成分非常复杂。
属国骑兵主要来自六大属国,大多是当年霍去病河西受降后的匈奴后裔,这些属国骑兵当年还是孩子,如今各个弓马娴熟。北军是长安城外的守军,长期以实战来练兵。边郡兵主要是北方各边郡的守军,作战经验也比较丰富,但骑射不如属国骑兵,强项是摆方阵和各种防御战。郡国兵来自其他各郡国,单兵和团队战力都要低一档。
沙漠里行军极易迷路,骑兵可以带干粮和水袋,战马却无法两天不喝水不吃草。沙漠上的绿洲,面积都不大,汉军只能分兵多路,一支队伍最好不超过两千人。赵破奴当年跟随霍去病作战,战法灵动迅速,这次他打算率轻骑突袭楼兰,兵力方面是越少越好,七百属国骑兵足矣。正好借机将李广利留在后面,统率剩下的三万多兵力,这样也说得过去。
李广利与王恢率七百属国骑兵出了玉门关,先北渡疏勒河,再沿河西进。一路林木稀疏,不见人踪。高挂天上的太阳,把荒漠的各种色彩,浑融在眩目的白光里,远处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骑队走半个时辰,战马就要聚在河滩喝水吃草,骑兵则坐在岸旁石上,喝水吃干粮。
进入疏勒河下游,河道与盐泽(蒲昌海、罗布泊)连在一起,河面非常宽广,水也几乎不流动,变成咸水了。队伍改为昼伏夜行,夜间仍沿着疏勒河西行,白天则在北边石山里面找遮阴的谷地睡觉。
旷野布满砾石,间或突兀起伏的山岩、乌黑的石块。一连数日,景色再没有丝毫变化,时间似乎停止,每个景象都只是在重复,死一般的静寂。
一轮红日升起,赵破奴亲率骑哨离开谷地,在骆驼的带领下寻找绿洲。太阳从令人赏心悦目的曙色,变成火热的白光,沙石灼热起来,骑哨人人神色紧张,期待早些找到水草,马蹄则包裹两层牛皮以防灼伤。
赵破奴看着一堆被风化了的骆驼骸骨,它的脖子扭曲,似在说明离世前的挣扎。良久,赵破奴自言自语道:“这风就像旁边有一堆篝火,有人拿着扇子往人身上煽火。”
王恢拧干白头巾又戴上,一边道:“将军,西域最大的敌人就是沙漠。经常有整队上百人的商队忽然消失,不过只要找到淡水就有马草,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这块地方叫白龙堆,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极目四望,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
赵破奴拉着王恢,扯着嘶哑的嗓子道:“这条路你确定走过好几次吗?”
王恢答道:“沙石是流动的,同一条路回来肯定不一样了,就算绿洲的位置也不是固定的。不过我们一直往西走,在抵达盐泽前不远处肯定有绿洲。”
地平线出现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绿点,在烈光下如真如幻。一阵风刮起漫天黄沙,扑面打来,本已干涩的眼耳口鼻更是难受。幸好从那点绿色让人联想到河流和青草,心中燃起的希望,盖过了所有因沙漠而来的折磨。
骑队牵马坚持前进,半个时辰后,绿色的点终变成山谷中一片绿洲,湿润的感觉随风而至。战马兴奋起来,不用催促便放蹄奔去,沙石地变成松软的土地,前方绿草如茵,连风也变得清凉舒爽。
人和马解下负载,忘情在小湖里饮水泡身体,从没有一刻觉得淡水是如此令人心旷神怡。
小湖边有不少胡杨木,粗壮的树身因干枯龟裂而扭曲,枝叶却不屈地在沙漠中四处生长延展,从枯死里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王恢感叹道:“这些胡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腐。”
图-罗布泊盐湖
楼兰古城,是一座有众多石楼拱卫的城邑,主城位于塔里木河北岸,两岸十几里范围内,还有几百座大小石楼和石屋。主城并不大,城墙也不高,里面人数不上千。大部分居民、军队、商旅,都住在外围。
夜幕降临,楼兰城却不设防,因为东西方向从未有骑兵能威胁楼兰。汉军铁骑突入城中,战马的奔腾声,惊碎了楼兰人的美梦。城内城外,一时杀声震天。赵破奴疾驰如飞,在战马上来回指挥,捷若猿猴,轻如飞鸟,不愧霍去病帐下猛将。
楼兰人吓得人人紧闭门户,守军丢盔弃甲,楼兰王逃无可逃,献城投降。
赵破奴在城外设营立寨,构筑防御工事,截断沿塔里木河西方的道路,摆出防止龟兹、焉耆、车师等吐火楼人来援的姿态。
楼兰王称臣,赵破奴知道自己再次封侯已板上钉钉,至于下一步是否攻击车师,立即上表天子请旨定夺。
从楼兰去姑师,常规路线只有一条,逆孔雀河西进,在孔雀河与塔里木河交界处转而北上,进入焉耆盆地,然后从博斯腾湖东北侧绕过觉罗塔格,进入吐鲁番盆地西半部,最后才是攻击交河城。这条路线沿途经过5000人的山国,9600人的尉犁国、30000人的焉耆国。假设这三个国家配合,汉军也只能抵达博斯腾湖,接下来绕着觉罗塔格东部这段路并不好走,没有孔雀河这样的大河可以依托。
王恢作为汉使,曾去过姑师,走的就是这条路。最大的问题就是距离太远,即使沿途国家配合,姑师国也早有准备,甚至还会惊动匈奴右部来援,届时恐怕会凶多吉少。
赵破奴每日仍率骑哨西进探路,忽然前方报警声传来,只见三百步外,几骑呼啸而来,勒马停定,隔着沙丘打量他们。对方牧民打扮,腰佩马刀,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一个顶多得十一二岁,全都稚气未脱,却个个神色傲然,有的还把手按在刀把上。
王恢忙道:“将军,不要惹他们,免得节外生枝。这些是山国人,他们就在山里游牧,没人知道他们的安身之所,只在河边建了一个土楼,名为王城,实为他们与商旅易物之处。山国人从不打劫商旅,但本性彪悍,绝不会臣服任何势力。”
赵破奴饶有兴致地问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王恢答道:“他们有国王,总人数可能有五千,没人知道他们的具体人数,不过至少有二十几个部族,人数在几十到几百不等,各自占据山谷,对西域诸国没有任何威胁。”
赵破奴道:“他们会帮楼兰人吗?”
王恢肯定道:“绝对不会,山国是塞人,楼兰和姑师都是吐火罗人,只要我们不动手,大家就是朋友,他们不会率先动刀。”
不久李广利的大队人马也开拔到楼兰,不过只有一百羽林郎、一千北军、一千边郡兵,三万郡国兵却一个都没来。李广利练兵一个多月,也看出来郡国兵难堪大用,就留他们在敦煌继续训练,只率两千一百骑兵赶来。此举令赵破奴感觉如芒刺背,假以时日,李广利或许真的能威胁到卫霍集团。
接着武帝诏书也到了,封赵破奴为浞野侯,食邑不详,责令楼兰王将太子送到长安为质。武帝令赵破奴镇抚楼兰,威示西域诸国,至于是否顺势拿下姑师,由几个将领便宜行事。
王恢见武帝只封赵破奴一人为列侯,自己连个关内侯都没拿到,白跑一趟,以为赵破奴贪天之功,便主张赵破奴坐镇楼兰,自己率军攻击姑师。
赵破奴受封浞野侯,个人目的已经达到,他绝不会轻易犯险。王恢认为不必绕路焉耆,直接北上从库鲁克塔格穿过去,这里有一条捷径。
赵破奴与王恢僵持不下,如果没有李广利在,赵破奴会借机杀了王恢。然而李广利也不是泛泛之辈,这段时间把两千多骑兵训练得如臂使指,也想建功立业,便力挺王恢,要求北上一战。
转眼到了初冬,不宜开战,汉军屯兵楼兰,但也征骑四出,特别是对楼兰北方的库鲁克塔格进行了重点侦查。库鲁克塔格东侧的哈顺戈壁,是没有道路的,汉朝使臣和商队从不走这里,没有人会放弃孔雀河不走去穿越戈壁。
赵破奴也逐渐改变了想法,他的如意算盘是,如果王恢和李广利兵败,正好借刀杀人除掉李广利,到时候还可把责任推给王恢。
公元前107年春天,赵破奴坐镇楼兰,王恢率三百属国骑兵北上。李广利率一百羽林郎、一千北军、一千边郡兵,共两千一百骑跟随,仍作为监军。
赵破奴率军逆孔雀河而上,不断营造声势,以误导焉耆、姑师等国;而王恢和李广利走库鲁克塔格东侧的哈顺戈壁北上,偷袭姑师王城交河。
图-交河故城
博格达山南麓有个高台,呈柳叶形,南北长约1650米,中间最宽约300米。一条大河从北往南,从高台两侧穿过再汇合,因此这里称为交河城。高台为石质结构,侧面平均约30米高,而且非常陡峭,只有两个狭窄但勉强能爬上去的入口。交河城这种地理结构,防御固若金汤,平时很难攻破。
汉军千辛万苦穿过哈顺戈壁,减员达到五六百,战马损失过千。还好姑师人并未设防,汉军一举捣破姑师王廷交河城。姑师王闻风而降,情愿内附,从此汉朝称姑师为车师。
武帝封王恢为浩侯,食邑不详。骑都尉(军职四品)李广利迁为羽林中郎将(军职四品),相当于从羽林军副将转成正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