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的爷爷李爷爷去世了,整个葬礼没人张罗。
发小一共三个姑姑,两个叔叔都没在家,她们都是老师,在外地或者外村子教书。
发小的爸爸是我们本村的老师,去世好多年了。
发小妈妈服侍着,躺在炕上很虚弱的李奶奶。
由于发小一家是教育世家,在我们村里有极高的威望。
因此,虽然发小家没啥人在场,郝村长也主动的组织大家,一起帮着忙乎下葬。
全村人都为李爷爷难过。
李爷爷是个非常执拗的人,教了一辈子书,临走一再嘱咐发小妈妈,不准大操大办,不准通知外面的子女回来,她们都有自己的工作。
李爷爷的脾气暴躁,整个家族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的。
据说,当年发小爸爸分到外村当老师,只因吃了老乡几个鸡蛋,就被李爷爷吊在树上抽打了半夜。
李爷爷教书一辈子口碑极好,他主张自己的子女,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别看李爷爷是教育世家,整个家里穷的掉墙皮,日子还没有种地的农民过得好。
李爷爷倔强的性格,让整个家族成员的身份和家庭状况极其不对称。
过年,李爷爷连春联都不舍得买,自己手写,省下钱给学校孩子买书报。
这让发小的几个姑姑敢怒不敢言。
因此,发小的几个姑姑几乎平时不回来。因为,她们感觉在外村教书比自己家条件好。
要是回来,她们指定因为一些小事,被李爷爷暴吼。
李爷爷训斥子女不分场合,随时可以训斥。
记得当年大半夜,发小姑姑和叔叔,还有发小的爸爸在他家院子里低头站成了一排。
不知道,她们几个谁浪费了学校的几根粉笔(她们私自把粉笔带回家),李爷爷让她们几个排队,在院子里站了半宿。
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我头一次看到自己老师(发小爸爸)被老师的爸爸罚站。
我真的笑死了。
由于葬礼未通知任何人,村里人稀稀拉拉的。
在郝村长的张罗下,有条不紊的置办葬礼。
在仓房里清理爷爷的遗物的时候,郝村长发现了一团报纸裹着一个神秘的东西,一堆人马上围了上去了。
有人开玩笑,这一定是老李家的宝物。
李奶奶躺在屋里的炕上听到了,大吼:别动!这是老头子给别人留的!老头子的临死,还特意交代,到时候会有人来取……
一听爷爷生前有交代,郝村长马上住手了。
但是他还是很好奇,托在手里掂量了半天,要是元宝一定很值钱!
李奶奶蹭的从炕上爬起来:姓郝的,你这个后生,你要是敢动一下,看我剥了你的皮!
老婶子,老婶子,俺哪里敢,俺连打开的资格都没有!
稀稀拉拉的下起了小毛毛雨。
整个村子稀稀拉拉一共才二十来人,老弱病残,送发小爷爷下葬。
郝村长直啧啧啧:这老家伙真的执拗啊,操劳了一辈子,谁不想风风光光的办一场……隔路!
发小爷爷下葬了。
下午傍黑天,大家蹲在发小家院子里抽烟,没有酒席,没有茶点,大家都理解发小家的情况,谁也不挑理。
郝村长为了打断一下尴尬的气氛,在院子里摆起了象棋,让发小妈妈下点面条,大家颠簸颠簸。
其实,郝村长就是为了让大家多陪陪发小奶奶一会,免得大家都走空了,李奶奶很失落。
按理说,李爷爷去世,发小家的亲戚应该守灵或者陪着。
可惜,李爷爷的亲戚和后人,除了发小妈妈都不在家。
日头马上要落了,院子外面一个中年人推车子进来了。
看样子对方喝多了,晃晃悠悠的进院子,车子直接倒在了地上:是俺李叔家吗,是俺李叔家吗?
郝村长看来人了,本来是好事,但一看对方喝得醉醺醺的,他直接站起来:是啊,怎么了!
俺李叔没了?对方涨红的猪腰子脸,两个眼睛憋满了眼泪。
刚刚埋了。
埋了!大叔扑通直接跪在地上大吼:叔!俺叔诶!
李奶奶听到院子里有人哭丧,拄着拐,颤颤巍巍的出来了:谁啊,哪个后生?
大叔直接匍匐着,跪着双腿向前挪:婶子,婶子是俺,俺是刘老四。
老四,你是老四!李奶奶一巴掌扇在了大叔的脸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你咋才来,你咋才来,你叔惦记你好十几年哩,还以为你被人打死了呢!
婶子,婶子!大叔直接抱着李奶奶的双腿,把那张猴屁股似的大方脸,紧紧的贴在奶奶衣襟上嚎啕大哭。
大叔被奶奶拽进屋里唠嗑去了,全部人都蹲在院子里陪着。
发小家有个规矩,就是李奶奶不张口,谁也不准进屋。
说实话,就连我是发小家的邻居,进去的次数也都有限。
那个年代,也许教书人的威望也就仅限于此吧。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奶奶拽着大叔的手出来,去院子里的仓房找东西。
奶奶捧出了那个报纸包着的包裹,递给大叔。
大叔眼泪直间喷出来:婶子,这东西俺大叔还留着!
留着!你叔说,你指定会来活着回来……
大叔一边把报纸包裹的那个神秘宝贝,稳稳地安放在自己的自行车上的皮包里,一边给奶奶深深的鞠了几个躬:婶子,俺家还养着猪哩。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坟墓的时候,发现坟墓边上多了几个酒瓶子,还有人躺在地上的痕迹。
看坟的老头说,昨晚,那个叫老四的中年人来祭拜,喝酒喝多了,直接躺在坟头上睡了半宿。
郝村长回村子和李奶奶汇报的时候,李奶奶笑出了眼泪:这个后生就是血腥,年轻的时候就这个脾气。
后来听李奶奶说,原来刘老四当年是李爷爷的学生,当年最早的第一批学生。
当年的学生念书穷,经常吃不饱。刘老四是家里最穷的一个,念不起书,最后辍学回家种地。
刘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都去当兵了,然后他家的土地被他亲叔叔给占了。
他叔叔是村里有名的地赖子,玩命的那种,没人敢惹。
刘老四气不过,要和他亲叔叔玩命,他把秤砣都准备好了。
老李头听说了,连夜跑去刘老四家,夺下来那个秤砣。
刘老四跪在李奶奶的脚底下哭嚎着:婶子,当年要不是俺叔……俺就没命了!
李奶奶说,你叔把那个秤砣一直保存了好多年,临死的时候还叮嘱我,放好了,他学生哪天一定会回来取的。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发小奶奶曾经提到一个词汇,叫血腥。
说发小爷爷是个很血腥的人。
当年他作为刘老四的老师,揣着那个秤砣,找到老四的亲叔叔家:你赶紧把土地还给人家,否则我工作不干了,和你玩命!
李爷爷回来,发小奶奶问他,你一个教书人和一个无赖争论,你不害怕?
李爷爷笑了:我当时心里也哆嗦,我怕他拿镐头刨我。
让我记忆深刻的第二个镜头就是:
那个晚上,在发小奶奶家院子门口,大叔和李奶奶告别的时候,郝村长自告奋勇和刘大叔握手:你好,俺也是李老师的学生,俺叫郝春生。
可刘老四没搭理他,执拗的推车子出院子,直接骑车子走了,蹬了几下,他还傲娇的仰着头。貌似在向众人展示,我才是老李头的第一批学生。
那个年代的老师和学生的情感,没有当下的这么细腻。
那个年代的人,交流都很粗糙。
李奶奶说,当年,李爷爷没收了刘老四的秤砣之后,刘老四要把李爷爷家的房子点着。
最后,李爷爷直接递给刘老四一盒子火柴:你点!
老四没勇气,于是他喝了半斤酒,拿着一盒子火柴,哆哆嗦嗦点了半宿也没点着。
最后李大爷出来了。
刘老四还嘴硬,我要点着……我要点着……
然后,李爷爷一把把刘老四拽进了自己的怀里:我的孩子,你饿了吧,你几天没吃饭了!
李奶奶说,老四那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钻进李爷爷的怀里哭的浑身发抖:老师,我的秤砣,你啥时候还给我。
李爷爷说:你好好的活着,除非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