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所在的申阳列车段,有开往广州、北京、上海等方向的多趟旅客列车,还有二百多名运转车长在客、货列车尾部值乘。全段共有四个客运车队和一个运转车队,干部职工近两千人。
在列车段,最辛苦的工种就是列车员。那时候,我们的几趟列车还都是绿皮车,全列除软卧、餐车、宿营车,其他车厢都没有空调,冬天冻死,夏天热死。列车员走一趟车来回要四五天,不但要搞好途中旅客服务,还要打扫车内卫生、整理卧具,回来后还经常进库突击卫生。很多列车员最大的愿望就是下车,到地勤工作。有的女列车员甚至说,只要让我下来,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那时候,我在列车段行政办公室当主任,除了抓好办公室日常工作,还管理着段机关的汽车班、待班室、食堂、门卫等岗点。
列车段当时有两个大门,除门卫班长,还有几名门卫员实行三班倒。可以说,门卫是列车段最轻松的岗位,当班坐在门卫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电视看,有空调用,真是神仙过得日子,是不少列车员梦寐以求的岗位。
就拿我们的几个门卫员来说,除了有两个身体不好,确实不适合在列车员岗位的,剩下几个,都是通过各种关系才到门卫的。据说,一个门卫员甚至通过铁路局领导给我们段长打招呼才从列车员转岗到门卫。
按说,这么舒服的岗位,你就应该好好珍惜,但是,有的人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最终落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门卫员李庆生当年才四十出头,年轻力壮,脑子灵光。过去在列车上当过列车员、行李员,还干过副车长。李庆生在没有当门卫员以前我们就认识,大家都住在铁路家属院,相隔距离不远。只是,他父亲当年是铁路分局的干部,我父亲在工务段当养路工。他们家住的是干部楼,我们家住在平房。
李庆生小我几岁,平时见到我不喊主任,都喊王哥。我给他说过,在单位不要叫哥,别人听着不好。但他就是不改,还是叫哥,我也没有办法。
有几次,我发现李庆生当班时老是不在岗,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他到哪里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有些职工自己配有BB机,李庆生也有一个,是摩托罗拉汉显的,比我的还大还好。李庆生说是在市化工厂当销售处副处长的哥哥给他的。李庆生看我的BB机没有他的好,就要换给我使用,我回绝了。
找不到当班脱岗的李庆生,我就打他呼机。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是父亲哮喘发了,他跑回去料理一下。接下来,李庆生又连续发生当班不假外出的现象,而且都是打他BB机后匆忙赶回。
按照列车段规定,凡是当班脱岗的,一律要定违章、扣工资。我这个人心软,每次都是对他批评几句,提出要求,从未真正考核过。
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起草段长的讲话稿,就见一个年轻女人来到办公室门前,轻轻敲击门框。我想可能是单位的列车员,就问她有什么事情。那个年轻女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说:“你是王主任吗?我是李庆生的老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家属区,我见过她和李庆生一起走路,手挽着手,甚是亲密。
我请她坐下,并倒了茶水,问有什么事情。
她说:“我们家庆生一天到晚有家不回,工资也不交,问多了还打我。还请王主任管管他。”
我有点吃惊,感觉平时李庆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见人都很亲热,不笑不说话。他怎么会有家不归?他怎么会打老婆?他怎么不交工资不顾家?
李庆生老婆说:“就是这一段,听说和几个人一起到铁路大院门口的游戏厅玩赌博游戏,把钱都输了,还找我姐、我哥借了好几千。”说着,她止不住哭起来。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原来李庆生经常当班脱岗,下班也不回家,是因为去游戏厅赌博,而且到处借债。
对于李庆生的赌博行为,我立即向段长做了汇报,认为李庆生已经不适合在门卫工作,应该让他去跑车。工作紧张起来,也许能够有所改变。
谁知,我还没有找他谈话,李庆生来办公室找我了。他拿着一个辞职报告,说是准备辞职去南方打工。经过我再三询问,他才说实话,他这一段因为在游戏机上赌博,借了好几万高利贷。现在债主逼着他还钱,还说如果不还钱就砍他脚上的大筋。他现在只能辞职,可以买断工龄拿几万元还债。
我对他说,赌债不受法律保护,你不要脑子一热辞职,到时候后悔来不及。我可以找人劳科批准让你请一段时间事假,出去躲避一下,风平浪静再回来上班。
李庆生让我少管他的事,只签字同意他辞职就好,否则就找段长拼命。我看他态度这么坚决,再做工作也是多余,只能报段长签字后让他到人劳科办理辞职手续了。
十来年以后,我在街边一个自行车修车摊见到李庆生,他已经苍老的让我几乎无法认出来。
我的老同学刘世武,在我还没到行政办公室当主任时,他就在门卫室干好几年了。刘世武是我在铁路中学的一届同学。他是接父亲的班分配到列车段的,一开始在北京车队当列车员,后来找关系下车调到乘务科派班室当值班员。听说他在当派班员期间,喜欢和列车长门吃吃喝喝,帮人消事。如果哪个列车员有事不走车了,找到他吃顿饭,或扔两盒烟,他就和列车长打个招呼;如果是女列车员找他帮忙,他就让人家请他去歌舞厅跳舞唱歌。时间久了,自然引起科里伙计不满,最后段上下令把他从派班室调出,安排到门卫室看大门。刘世武看到我这个老同学从车队调到办公室来当主任,那是一个高兴。他觉得自己有靠山了。
刘世武老婆也是我们同学,长得非常漂亮,在水电段当抄表工。当年,五短身材的刘世武是怎样把“校花”搞到手的,我们很多同学都深感诧异。
别看刘世武长相不咋地,但他很有女人缘。平时,只要他当班,车班的女列车员都喜欢去门卫室找他说笑嬉闹。他也大方,不是给这个女列车员送纱巾,就是给那个女列车员送发卡。有时晚上还会从外面餐馆叫几个菜端到门卫,和女列车员们吃吃喝喝。
日子一长,机关里议论纷纷。为此,段长还亲自把我叫到办公室,要求对门卫加强管理,闲杂人等不得在门卫室逗留。
我把段领导的要求向刘世武如实传达,并希望看在老同学份上,对我的工作多支持。
打这以后,刘世武倒是注意了,他当班时基本不让女同事到门卫室了。但他新的问题又来了,就是隔三差五地请假,或说家里有事,或拿着病假条来找我请假。他一请假,门卫班长只能顶替他值班,其他伙计也有意见。
一次我上班刚走到大门口,刘世武就从门卫室跑出来,拉着我的胳膊说道:“老同学,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半真半假地说:“喊主任。”
刘世武笑呵呵地说:“是,我的大主任。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省城开了一家国学馆,生意非常好。现在要扩展生意,在全省铺开设分馆......”
我打断他:“肯定是非常好的女朋友。”
刘世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讪笑道:“她是国学大师,有国家颁发的证书,还经常出国讲学。现在因为扩展生意需要投资加盟,你只要一次投资十万元,年底就能连本带利拿到十五万元。”
我摆摆手:“打住。我没有钱投资你女朋友的生意,我希望你也不要投资。社会险恶,小心被骗。”
一个月后,人劳科马科长给我打电话,说刘世武拿着铁路医院的诊断鉴定书,因患严重冠心病和心肌炎,不能正常工作,申请到段劳调站病休。
我当即给刘世武打电话,他说正在省城铁路总医院住院看病,我知道他在说谎,就说要连夜坐火车过去看他。这时他只好说了实话。他已经和女朋友一起到省城投资国学馆了。他把准备给儿子买房的三十万,还找亲戚借的二十万,一共五十万,全部投进了国学馆。
打那以后,我们基本很少联系。我曾经打过两次电话,他没有接。我想他可能因为生意忙吧。
春运前夕,我已经从段办调到车队工作了。一天,我正在组织车队干部开会,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好,是王叔吗?”
我问他是哪一位,他说是刘世武的儿子。他说,他现在在省城,刚办完父亲刘世武的后事,想问一下单位,父亲的丧葬费怎样办理。
听到这个消息,我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他儿子又给我发来了刘世武给他妻子和儿子的短信留言,里面叙述了被骗经过和无尽的懊悔和惭愧。
原来刘世武在办理病休以后,就带着几十万元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到省城投资国学馆。女朋友告诉他,只需把钱投进去,什么也不用做,只等着年底收钱。他俩在省城租了一套房子,刘世武天天就是吃喝玩乐,什么事情也没有。快到年底时,和他一起的女朋友突然消失了,在电话里告诉他国学馆倒闭了,老板跑了,他们的投资也打水漂了。女朋友说没脸再见他了,从此渺无音讯。
刘世武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出租屋里,因为打击太大,他连续几天没有走出房间半步,也没有吃饭喝水,最后晕倒在出租房的门口。等到邻居发现报警时,他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何大华是我们列车段门卫员中最年轻的。要说何大华,他可是典型的干部子弟。他父亲是铁道兵的一个副团长,当年铁道兵支左,他父亲跟随工作组进驻铁路局,并担任副组长。工作组撤回时,他父亲就地转业,安排到申阳机务段担任党委书记。一九九零年,通过铁路分局内部招工,十八岁的何大华分配到列车段当一名列车员。按说,有一个当党委书记的父亲,有良好的革命基因,何大华的前程应该顺风顺水,不可限量。但是,何大华却与父亲的思想反其道而行之。在工作上不思进取,天天请假旷工,穿着奇装异服,和市面上的一群小哥哥混在一起。
本来,列车段领导看着他父亲老革命的面子,准备提拔何大华当车队干事,或到机关科室当科员,谁知何大华根本看不上。那时候,铁路车皮非常紧张,市面上的朋友知道何大华的父亲在铁路上当大领导,就请他找关系批车皮。何大华跑车回来,就跑到机务段,逼着父亲给分局运输分处老关系打电话,要车皮计划。每个月,通过何大华之手,能从分局给粮食贩子、沙河老板、钢铁大户要回来二、三十个车皮。而那些老板们也都会塞给何大华厚厚一沓票子作为感谢。
慢慢的,何大华路子广、肯帮忙的名声就出去了,铁路分局内部招工,铁路子弟当兵复员分配等一些要靠关系才能摆平的事情,很多人都喜欢找何大华出头帮忙。办成事情,有给他送烟的,有给他送酒的,还有直接给他封红包。到最后,连孩子上学、法院打官司这样五花八门的事情都来找他。有人甚至把何大华的名字传成“何大拿”。
何大华倒是大方,每次收到好处费,他都会约着哥们、姐们去大酒店、歌舞厅尽情吃喝欢唱,所有费用都是他买单。
为了不受约束、办事方便,何大华向车队提出来不想走车了,要到地勤岗位。因为车班人员紧张,车队领导当然不会同意他下车。怎奈又是他父亲给我们段长打招呼,最后还是把他安排到门卫室当门卫员。
何大华分配到门卫后,来找他办事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门卫室俨然成了何大华的会客室。对于这种情况,我作为办公室主任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我很严肃地找他谈话,说明了门卫室的重要性,也告诉他同事们对他的意见很大,如果继续这样,门卫室容不下他,只能请他另择高就。
打那以后,来找他的人确实少了很多,但我听人说何大华在列车段对面租了一间房子,有人来找他办事,就把人家领到出租房里洽谈。
渐渐地,单位有同事给我反映,说何大华在外面打着列车段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旗号,到处给别人揽事,收了不少好处费,有时候事情没办成,钱也拖着不退。
我想,这样下去,不但会害了何大华,还会给列车段声誉、给办公室声誉带来严重影响。我准备抽时间向段长汇报,看怎样妥善解决何大华的问题。
但是,还没有等我开展具体工作,何大华就在家里被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以诈骗罪抓走了。案由是他答应替一个市内的复员军人分配到铁路单位工作,收了人家八万块钱活动经费。结果人家等了一年还没有音讯,就找他退钱。谁知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就是不退。他哪里有钱退呢,早就挥霍完了。人家到公安局以诈骗为由报案,公安一查,何大华还收了好几个人的钱,加起来有好几十万,都是事没有办成,钱也不退。
何大华最终因为诈骗罪被判刑三年,连工作也丢了。
一般而言,人生都是上行,起码也是平行;而何大华的人生却是高开低走,一直下行,最终跌入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