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岁数大了以后，极喜唠叨旧事，过去我不爱听，嫌烦。现在我也当了父亲，才发现，对老人最好的陪伴，是聆听。

父亲上学时是九年制，五年小学，两年初中两年高中。那时村子里没有学校，他自小就得步行几里路，背着奶奶给他做的布书包风里雨里的念书。随着年纪的变化，学校离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到了高中，学校已在几十里外的另一个乡了。

那时候上高中，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已经没人把你当孩子，完全以大人看待。村子里很多人念完初中便不再继续，舍得不一个劳动力的工分。祖父母有子女五人，因家庭传承的原因，家里再困难也没有断绝了孩子们的读书之路，且男女平等。

我的姑姑高中毕业后当了老师，大爷运气不好，六十年代上了中专，可惜学校后来撤销，他作为长子，回乡务农，帮助父母扶养弟弟们。二大爷极其聪明，我从小村民讲，他只上课听讲，下课就是打篮球、当广播员，编戏，为人写稿子，即便如此，他考试年年第一，在乡里是，县里是，到了市里还是。他的老师曾欣喜的以为自己会有一个能上清北的学生，惜造化弄人，二大爷没机会参加考试，被推荐念了本市的农专。四大爷学习也好，也是被推荐上了大学。

可能是哥哥姐姐占据聪明的基因太多，我父亲念书的资质并不甚佳，他自己也承认。但是，他极为努力，想要以勤补拙，在学校自不用说，回家天天念书，下地干活怀里也揣着书本，想起什么，连歇息带学习，没少被人嘲笑。晚上点着油灯还要学，熬坏了眼睛，虽经过治疗无甚大碍，却留下病根，直到到现在眼睛还动不动不舒服。

多才多艺的两位哥哥被推荐念了大学，老实木讷的父亲自然没了机会，哪怕他学习优秀，做人踏实，也没人敢再推荐他，怕人们说闲话。父亲无奈加入了公社的打井队，不分寒暑的跟着大家伙在各村打井。

在不依靠机械的年代，打井是个重体力活。夏天一身汗，冬天~~也是一身汗。每天忙碌完，大家回家不是洗洗睡，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歇气。唯有父亲雷打不动的坚持看书，也没有什么规划，数学物理语文俄语拿起什么看什么，别人说你都没机会上学了，还不歇会儿，他说习惯看会儿书，权做休息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父亲跟着打井队挣工分的第三个年头，高考恢复。父亲自然要去参加，白天没时间，晚上自学，遇到不会的去找从前的老师询问，或者等哥哥回家让他们帮忙补习。

人们对高考的重视从来如一。父亲报名后，当老师的姑父，已经工作的二大爷四大爷总动员，有帮忙划重点的，有帮忙找来报纸让父亲背文章的，有陪着学习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先紧着父亲吃。那时节，能有什么好吃的？土豆雪里蕻汤汤蘸莜面已是上上之选，父亲每每说起，都觉得对不起家里人，说自己那一段时间把好吃的都吃了，别人只能顿顿糠面窝窝。

终于到了高考这天，父亲踌躇满志的上了考场，试卷发下来的一瞬间，父亲大概翻翻卷子，基本全会。然后，他激动了，他想，我能给家里争口气，不让外人说自家人除了推荐，压根考不上大学。再然后，没有然后了。他晕场了。

我不知晕考场时什么意思，父亲解释说，就是全身发抖，冒汗，手脚一点劲儿没有，脑子指挥不了身体。晕考的父亲被人抬了出去，成为当时十里八村的新闻。

高考失利的父亲没有被打倒，在人们不解、嘲弄的眼神中，继续便劳动便复习。第二年又上了考场。恰好这一年高考分了试卷，为了十拿九稳，家里人建议父亲报中专。被上次高考吓得心有余悸的父亲接受了大家的建议。

这次考试很顺利，父亲的长项数学只扣了一分，短板语文也超常发挥，在全市同届中专组考生中名列前茅，在附近公社所有参加高考的考生里位列第一。

父亲上的的省属中专，学校在秦皇岛。他说自己很幸运，赶上学校刚刚改为中专不久，老师们都是过去的大学老师，且皆是名校出身，就连图书馆的老师也是北大的。得遇名师，也算对父亲没有考上大学的一种补偿吧。

中专毕业后的父亲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直到有了成人高考，他又去参加，终于如愿上了大学。可此时的他，虽不年老，却也青春不再，用他的话讲，要是一开始就能上大学，或许不善言辞的他会继续学业，最后留校当名老师。

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人生没有如果。念及当年，父亲说起时欣喜多过遗憾。他说当得知被录取的那一刻，他正在井下挥舞铁锹，通知书到手，他扔掉铁锹，头也不回的潇洒离去。那种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学的骄傲，是他一生的荣耀，无论何时说起，老父亲的头都会微微上扬，不似他往常平凡普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