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陈家不过数月的光景,却像是走完了整个人生。我的心境再也不似学校般单纯,我原以为太太姨太太们的斗争无非是各显神通,却没曾想这场斗争到最后却浸满鲜血。自上次打牌过后,我便不怎么与三姐来往了。一方面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另一方面我也深知她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儿。大姐只有老爷在时才会对我硬挤出笑脸,二姐表面关心但也不过是找个伴说说是非。所以,每逢我点灯的时候我便不再去大堂吃饭,而是让仆人将饭菜端到我屋里吃,老爷也惯着我,这让我又有“活着真好”的感觉。
一天,大少爷飞浦回来了。他是大太太的亲生子,自然而然也是未来的继承人,也难怪二姐三姐都上赶着巴结。我没有子嗣,不用为孩子的前途考虑,也不愿意曲意逢迎、极尽谄媚,所以干脆独自在高楼散心。回想着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也是掌上明珠,而现在我却要看人脸色过活,不免伤感。突然间,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我循着声音走去,原来大少爷也上来了。大少爷和陈老爷不同,虽然同样穿着着旧式衣裳,但身型更加挺拔,也更有活力,且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他先打破了沉默,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可我却被他深深吸引了,我多希望能和他多待一阵子,可惜的是大姐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到今晚又要伺候干瘦腐朽的老爷,我更加失落。
回到屋内,我想拿父亲去世时留给我的笛子缅怀一番自己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却发现笛子已经不见了。我当即便找来雁儿询问,雁儿闪烁其词的回答让我确认就是她做了手脚,于是不顾她的阻拦闯进了她的房间,一定要找出她偷拿的笛子。进入雁儿的房间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我知雁儿一心想做姨太太,但是没曾想她竟然敢偷偷点灯。换做以前,点灯在我看来只是小事一桩,但被陈家这些规矩体统约束久了,我也觉得这是一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罪行。我严厉质问雁儿,搬出了陈家的规矩,逼迫她以帮她保密为交换条件,将父亲的笛子归还。她显然也很惧怕陈家的规矩,但依旧坚称没拿我的笛子。
愤怒驱使我不再理性,我也不再听她狡辩,用力砸开了她放置物品的杂木箱,东西散落一地。四处翻找时,我看到了一个布娃娃,我只以为是雁儿童心未泯,但当我将娃娃翻过来那一刻,我却呆在原地。那个娃娃身上赫然写着“颂莲”两个大字,脸上、嘴巴上、腹部都扎满了钢针。虽然我并不信巫蛊这一套封建迷信,但这背后却真实地反映着雁儿的心理:她这是想让我死啊!充满悲愤的我已经忘记了找笛子的事儿,不断拉扯并痛斥雁儿无情无义、心肠狠毒,恨不得狠狠扇她几耳光或者毒打一顿。我不敢相信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对我的恨意那么深,我更加不敢相信我对她残存的善意竟然变成了她加害我的底气。
雁儿的哭泣声又将我拉回现实。雁儿不识字也不会写字,那写这个的是谁?雁儿虽然平时喜欢监视我,会翻看我的行李,也会阴阳怪气,但如果背后没有靠山,她怎么敢明目张胆做出那么出格的事儿?我整理了思绪,安慰了哭泣的雁儿,换了一种语气,询问她到底是谁指使她那么做的。是一向看我不顺眼的大太太?还是经常和我竞争点灯机会的三姨太?在得到她两次否定的答复中,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二姨太,而雁儿却不再摇头,沉默不语。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雁儿已经默认害我的人是二姨太卓云,但是我不可置信。二姐虽然喜欢传闲话,和三姐也不对付,但是自打我进门以后,二姐对我的嘘寒问暖、笑脸盈盈还历历在目。可现在却从雁儿口中得知了二姐的真面目,枉我一直将她当成可以交心的朋友,我不由得作呕,感慨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失魂落魄的我回到房间内,老爷也紧接着进来,问我发生了什么,脸色不好看。我知道雁儿是老爷派来监视我的,既然雁儿房间内找不到父亲的笛子,那笛子在哪里就显而易见了。我直接问他我的笛子去哪里了,他却反问我是不是哪个男学生送的。我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冷漠地告知他这是我父亲的遗物。知道真相他反而很轻松,但当我再一次向他要回笛子时,他却告诉我笛子已经烧了。
要知道,父亲留下的笛子和大学时的校服是我最珍贵的宝藏,它们代表着我无忧无虑的、自由洒脱的学生时代。余生我应该只会被淹没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我将它们当作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有了它们,我就像生出了翅膀,可以在无边无际的天空自由翱翔,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缚。但现在,笛子没了,我就像被强行折断了翅膀,只有残肢在苦苦支撑。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一结果,所以我也不想再管什么规矩,带着愤怒的情绪和老爷讲话,说自己不像二姐一样总是带着笑脸。老爷终究是不喜欢女人骑到他头上的,对此十分厌恶,发了一通脾气后便点了二院的灯。
翌日,卓云又带着那似乎永不疲倦的笑脸来到了我的屋子,又是一阵嘘寒问暖。显然雁儿没敢将我已经知道真相的事儿通风报信,所以卓云也只以为我是在为老爷去了她那里而生气。话锋一转,她又说道老爷昨天到她那里留宿时说她留短发会很好看,于是她让我帮她剪头发。在规矩不可逾越的陈府,太太姨太太们亲力亲为的事儿很少,大部分都是由仆人伺候,比如端茶、送水、按摩、剪发、梳妆、更衣、洗衣、晾衣……经历了陈家后宅的波谲云诡,我也看出了卓云的心思:此举无异于将我当作下人使唤。这么做第一是向我示威,狠狠在我心里戳了一刀;二来是特意贬低我,损害我的威信。今天我给她剪了发,明天看人下菜碟的仆人就敢骑到我头上。
但是,要报复她,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你敢让我剪,那我就剪给你看,剪给所有人看!”这样想着,我便拿起了剪刀开始剪,一刀又一刀。随着卓云响彻院落的惨叫,众人也围了过来,才发现我剪伤了卓云的一只耳朵,鲜血直流。卓云又在装无辜装柔弱,被下人搀扶出去。大太太轰走了来看热闹的下人,嘱咐管家找医生来看卓云,又在门外恶狠狠地盯着我。但我无所谓,此时心里总算舒畅了许多。
雁儿怯生生地进来,收拾了掉落的剪刀和头发,我也懒得和她搭话。不一会儿,梅珊也来了,她还是那么爱笑,夸我干得好,就该给卓云一些教训。而我并不愿意正面回应,只是说自己是不小心的。梅珊落座后,便开始讲起了卓云的为人:一个菩萨脸蝎子心的形象。原来卓云和梅珊是同时怀孕的,在梅珊怀孕三个月时,卓云买通了下人在梅珊的吃食中下了堕胎药,想让她一尸两命,好在梅珊身体素质好,保住了孩子。一计不成,卓云又想在梅珊前面生产,所以花重心去打国外的催产针,结果把那个地方都撑破了。
梅珊先生下了儿子,卓云后生下了女儿,老爷的恩宠自然偏向了梅珊。为了复宠,卓云不惜放下一切自尊,满足老爷在床上的各种要求,也逐渐产生了效果。梅珊希望我能将卓云彻底击垮,临走前叮嘱我一定要为老爷生个儿子,不然以老爷喜新厌旧的程度,我早晚又会成为陈家被人忽视、任人欺凌的野草。的确,连德高望重的大太太都免不了坐冷板凳,更何况我们这些姨太太。
送走梅珊后,二院又点了灯,想必是卓云向老爷告状了吧,又或者卓云真的很严重?此刻,我并不想要她的性命,所以我怀着一丝愧疚来看卓云。但我看到的卓云并没有想象中病怏怏的模样,而是坐在主位得意洋洋地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着多亏我的那一剪子才让她看到老爷,还假惺惺地让我随便坐。她这副伪善的嘴脸让我打消了对她残存的愧疚,我不信自己不能跟她斗一斗。时光飞逝,二院的点灯一天接着一天,其他三院被二院那耀眼的光环照耀下都显得暗淡无光。雁儿的轻蔑,其他下人的慢待,失去上街和点菜的权利,让我明白到了三姐为什么劝我一定要生个儿子,不然日子可不好过。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假装怀孕。
消息一放出,老爷自是高兴不已,在老爷的影响下,我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房间里、院子里点满了长明灯,驱散了一切阴霾和黑暗,又拥有了可以任意锤脚、可以随时见老爷、可以随意点菜、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吃饭等特权,众人也重新展现了和颜悦色的神情,特别是一向傲气的雁儿也不得不低头。不仅如此,老爷还特意让卓云来替我捏肩按摩。出于对老爷的敬畏,卓云虽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我享受着胜利的成果,看着满屋的红灯,迷失在了这令人心向神往的特权中,但又对未知的前路感到彷徨。
老爷在房事上逐渐力不从心,我是否能利用这段时间弄假成真?是否能不被旁人察觉?被人察觉了该怎么办?虽然我有着这些顾虑,可是我只想抓住最后的希望—可以让我活得像个人的希望。日子又一天天过着,不同的是,拥有特权的日子总是比不被点灯的日子过得轻快些,不过这样的日子却因为高医生的再次到访而改变。
高医生这次来并不是和梅珊私会,而是听从老爷吩咐,来给我保胎的。我很纳闷老爷为什么突然那么做,我更郁闷的是虽然这期间和老爷同房过几次,却始终没能真正怀上子嗣。还有高医生,管家特别交代了他是“听从老爷吩咐的”,也就是说我完全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让他把脉。送走了脸色难看的高医生,我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静静地等待着老爷对我的审判。
老爷进屋后并没有多问我一句,而是不停重复着“我竟敢骗他”类似的话,盛怒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具,大声让管家封灯。随着“封灯”令下,我的院子失去了灯火通明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被套上黑漆漆的绣着一条条毫无生气的龙的灯笼套以及它们所带来的了无生气的感觉。
我拆下头上的红布扔到一旁,这条红布是陈家待生产的女人所要遵守的“规矩”,此刻对我而言却像粪土一般。我叫住打扫完屋子正要离去的雁儿,质问她高医生为什么会突然来问我诊脉。想到自己来月信的裤子一直是雁儿在清洗,如今却不翼而飞,再看她面对质问时的沉默,我大致猜到了,我是被雁儿出卖,被卓云算计了。在陈家这令人窒息的规矩下,我没办法将怒气发泄在老爷身上,也没办法再去剪卓云的耳朵,那我就利用这套规矩惩治雁儿,杀鸡儆猴,让陈家上下看看,我颂莲即使落魄了,也不是任人鱼肉的软柿子。
当着众人的面,我将雁儿屋子里破旧的红灯笼全部扔了出来,斥责她身为丫鬟痴心妄想,私自点灯,妄图成为姨太太,不仅悖逆了身为主子的我,更是对陈家上下尊卑等级秩序和规矩体统的公然挑衅。卓云虽然有意为雁儿开脱,但我立刻反驳道:“府上的规矩如此,即使被封灯我也是太太,而雁儿就算伺候过老爷始终都只是丫鬟,云泥之别。我犯了规矩封我的灯,丫鬟犯了规矩该不该处置?怎么处置?”
沉默许久,半晌大姐才开口说,“照老规矩办。”就这样,从雁儿房间扔出来的红灯笼被烧毁,她也被罚跪在屋子外。雁儿始终不肯认错,一直跪到晕厥,在我看来这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心气那么高的雁儿经过了这一次,一定元气大伤。少了这个内应,卓云应该也会有所收敛,而一向爱面子的老爷,不出意外,对我也会越来越冷淡。未完待续……
个人观点,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