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任教于美国匹茨堡大学的许倬云,在台湾联经出版了《西周史》,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好评如潮。该书1986年增订再版,到1990年,已经是二度增订,第三次出版。
1992年,增订三版出来后,许倬云让人寄给香港饶宗颐一本。8月25日,饶宗颐还收到许倬云的手书,希望他能提供读后意见。
饶宗颐读完后,没有讨论其它,唯独对许倬云采用钱穆旧说,即将晋南视为先周文化发源地,颇为不满。为了引起学界重视,他将这份审读意见发表于当年《二十一世纪》第十四期。
饶宗颐的意见,确实点到了先秦研究的一个痛点,即先周文化到底发端于何处,周人到底来自何方。
本来,这不是一个问题。从汉唐到乾嘉,传世文献都认为,先周都邑不超出陕西境内泾渭流域,周人起源于关中。但是,这个传统被钱穆打破了。
1931年,刚刚在京城学界崭露头角的钱穆,发表了《周初地理考》一文,提出“周人起于晋,而旧误以为在秦”。那两年,钱穆频发新论,让人刮目相看。
其实,当时殷商考古刚有眉目,先周考古还没提上日程,钱穆纯粹是以传统文献去反驳传统文献。他从传统文献得出一个大判断,认为周人先祖既然任职夏廷,他们的居地肯定距离夏墟不远。夏墟在晋南,周人先祖自然也应该在晋南。
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他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将“周人源于晋南说”论证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在史学革命、疑古思潮的氛围下,钱穆这个新说得到热烈响应。吕思勉、陈梦家、王玉哲等人都表示赞同。一时之间,“周人源于晋南说”蔚然成风,成为学界最受欢迎的一种新观点。
更重要的是,几十年后,这个观点得到考古学者呼应。1979年,邹衡依据考古挖掘,对先周文化进行了系统深入整理。他指出,先周文化有三大渊源,一个是殷商文化,一个是晋中光社文化,最后一个是西部姜炎文化。其中光社文化是先周文化核心,所以先周文化主要源于晋中。
尽管邹、钱观点略有差异,但是邹衡论文一出,还是让“周人源于晋南说”水涨船高。周人来自山西而非陕西,似乎成了定论。
几年后许倬云在美撰写《西周史》,便是融合钱穆和邹衡观点,追溯周人及先周文化的起源:
“钱(穆)邹(衡)之说的结合,当可指出周人入陕西以前,原在山西汾水流域发展。其地密迩北方的草原文化发展的地区,是以先周文化中有草原文化的色彩(如蛇形匕首、马头铜刀之属),而周人祖先在不窋以后与‘戎狄’混合及古公亶父受戎狄压迫而迁徙的传说,也因此很易解释了。”
即使到1990年增订三版,许倬云仍然据此阐释周人和先周文化起源。但是,远在美国的他可能信息受限,没有深刻感受到过去十年间,中国先周考古风起云涌,学界观点再次发生巨变。
这十年间,中国考古学界成功挖掘出刘家墓地、碾子坡遗址、郑家坡遗址等,揭开了先周考古的序幕。通过这些遗址,考古学界意识到周人文化的真正源头,不是在晋南或晋中,而是在陕西关中西部。
饶宗颐毕竟身在香港,近水楼台先得月,比许倬云更了解内地考古的进展。在他看来,钱氏“喜取晚出同名资料作为民族迁徙佐证”,从方法论上就错了。研究先周文化起源,不能纯靠传世文献,必须以实地调查和考古作为核心支撑。
1981年,饶氏曾赴山西旅行一个月,到绛县访碧落碑,在夏县谒司马光墓,越中条山至盐池,踏查涑水地区,所以自信满满地称,晋南不可能是先周活动之地,“钱说纯出忖测”。结合已有考古,他断定先周文化的源头在碾子坡遗址,“钱说已无商榷之必要”。
1993年4月,许倬云刊文回复饶氏批评。本来,外人觉得饶氏批评有考古学支撑,许倬云似乎“山重水复疑无路”了,但是没想到他思维缜密,硬是为自己开辟出一片空间,柳暗花明又一村。
许文表示,他引用钱、邹二位观点,与中国考古学界的新进展,并不矛盾。中国内地考古学界讨论的,是公刘至古公亶父时期的豳地,他自己所讲的先周文化,则是从周人始祖弃到公刘以后回归农业的长时段历史。
他觉得,具体到古公亶父前后,《西周史》的论述与饶氏所说并无差别。他在书中明确指出过,长武附近遗址居于泾水上游,与传说中古公亶父迁居以前地望相当。长武附近遗址即碾子坡遗址等。
按照许文这个解释,他实际上将先周文化分成了两大阶段,一是不窋窜戎狄以前,另一个是不窋窜戎狄以后。前一个阶段,可能如钱穆、邹衡之说,周人先祖活动于山西境内;后一个阶段,先奔波于西北戎狄之间,后转至长武碾子坡遗址附近,继而在古公亶父带领下定居岐邑。
高手过招,直击要害而又胜义纷呈。饶、许的两篇短文,竟然神奇地框定了随后三十余年先周文化研究的走向与缺陷。
二十多年来的先周考古研究,确实如饶宗颐所言,基本放弃了钱穆旧说,而一心聚焦陕西关中。大家争论的焦点,是公刘至古公亶父迁岐以前所在的豳地,到底是武功县的郑家坡,还是长武县的碾子坡。
目前,这两派仍然针锋相对,难以达成共识。总起来看,认为郑家坡遗址为豳地的意见略占上风。
如果公刘至古公亶父时期的先周部落,真的分布在武功郑家坡一带,那么周人迁岐背后的逻辑是,殷商攻打鬼方迫使陕北戎狄南下,严重挤压周人生存空间,迫使他们不得不向西移动至周原,与姜戎所在的羌方结盟,以求自保。
不过,即使将来关于豳地的争论结束,问题仍然不会消失。豳地只是先周族人的居住地之一,公刘之前居住在哪里,不窋以前又居住在哪里,确实如许倬云所言,都是悬而未决的疑问。
许倬云援引钱穆、邹衡“先周文化源于山西说”,固然有失偏颇,但是他致力于讨论的这个问题,会始终困扰学界。
从目前来看,纯靠考古学,没法解答这个问题。考古学研究必须依赖文化遗存,而不窋以前,甚至公刘以前的先周文化遗存,显然是可遇不可求。他们那时候,也可能发展程度落后,根本没有形成文化遗存,这让考古学怎么追溯?
分子人类学似乎能提供一点帮助。关于西周贵族墓地的几个DNA结果,都显示西周贵族携带Q或N父系单倍群,作为黄河流域土著的O单倍群,倒是相对稀少。这意味着先周父系可能不是关中土著,而是从北方南下的。
以徐中舒、王克林、沈长云为代表的历史学者,也从文献推论周人来自白狄或戎狄。而考古学者杨建华认为,陕北李家崖文化东周时期的遗存,即白狄文化遗存,据此可推论白狄祖上应该在陕北。将以上历史学和考古学结合起来,同样可以进而猜测周人先祖来自陕北地区。
商代时期的陕北,已经不是黄河流域土著的天下,而是分布着从内蒙古草原南下的朱开沟文化人群。有考古学者认为,李家崖文化人群就是朱开沟文化人群的后裔。
根据上述有限信息,一环一环地推论下来,结论让人吃惊,即周人先祖不是来自钱穆所说的山西,而是来自陕北,甚至是来自内蒙草原或东北草原。他们与商人先祖一样,都是南下的北亚人群。
不过,我个人又对这个推论抱有高度疑虑。毕竟,周人的擅长农耕、热衷宗族,以及对夏人夏文化的迷恋,与北亚人群气质反差实在太大了。即使朱开沟文化人群定过居、种过地,也很难令人相信,周人是从草原人群蜕变过来的。
再一个,历史文献所说的白狄,属于黄帝后裔的一支,换句话说,祖上仍属于黄河流域的土著,不是北亚南下的人群。即使周人真出自白狄,他们是黄河流域土著,还是南下的草原人群,仍然是个未知数。
这种种的疑虑,只能寄希望于未来分子人类学和考古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