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淮南机械厂家属院的冬天格外冷。刘小玲蹲在褪色的红漆衣柜前，手指触到那件藏青色工装时，母亲刘美兰突然冲进来，一把扯住她的马尾辫：“谁准你翻这个柜子的！”
樟脑丸的气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这件印着“淮南第三钢铁厂”字样的工装，袖口磨损得露出白色线头，左胸口袋边缘还留着半截钢笔划痕。十五岁的刘小玲不知道，正是这件衣服，让她的出生证上永远写着“父不详”。
当年在纺织厂当女工的刘美兰，总爱在夜班后绕到三钢西门。那个会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口哨的锅炉工张卫国，总把工装搭在自行车后座。直到某个暴雨夜，锅炉房值班室的铁门被雨水泡涨卡死，值班表上本该出现的张卫国名字，被临时改成了“李建国”。
“你爸是烈士。”这是刘美兰给女儿准备了十五年的标准答案。直到刘小玲在厂办档案室看到1980年劳保用品发放表——张卫国的工装编号0407，和衣柜里这件一模一样。
国企大院像座密不透风的铁笼。每月五号发粮票时，刘小玲总要等所有人都领完才敢进后勤科。管发放的老王头总要把她的粮本翻来覆去核对三遍，仿佛“刘小玲”三个字随时会变成冒领的假名。那年冬天教室里的煤炉子，永远摆在她座位逆风的方向。
转机出现在初三开学那天。刘小玲在校门口撞见穿的确良衬衫的汤为民，他胸前别着的团徽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这个新来的转学生不知道，当他递过来半块烤红薯时，刘小玲藏在袖口里的手正在发抖——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全班面和她说话。
秘密是在生物课解剖青蛙时暴露的。汤为民的钢笔滚到刘小玲课桌下，他弯腰去捡时，看见她露出的袜筒上打着三层补丁。第二天课间操，后排男生突然大喊：“野种穿的是死人衣服！”整个操场安静得能听见梧桐叶落地的声音。刘小玲转身跑向女厕所，把水龙头拧到最大。
水声盖不住门外尖锐的笑：“她妈偷汉子偷来的工装！”
那件被泼了红墨水的工装，此刻正躺在刘美兰的缝纫机下。跳动的针脚突然扎破手指，血珠渗进藏青色布料里，像朵诡异的梅花。“当年他们把我绑在厂务会上，非要我说出是谁。”刘美兰的声音混在缝纫机哒哒声里，“我说是烈士遗孤，他们就在档案上盖了个蓝章。”
2003年国企改制时，下岗名单第一个就是刘美兰。打包行李那天，刘小玲在母亲枕头下发现泛黄的《女职工特殊权益保护规定》，第17条“非婚生子女享有同等权利”被人用红笔重重划破。
如今站在民政局档案室窗前的刘小玲，终于看懂当年母亲颤抖着签下的《情况说明》——证明人签字栏里，七个鲜红指印围成沉默的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