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徐惠,徐贤妃
长孙皇后故去后能得唐太宗深爱的女子
同在青史,陪葬昭陵
她诗名换君识,伴君十二载
若在盛年初见,最好
可她身在明君侧,却逃不过天子已暮年
宠爱、剥夺与成全
依恋、至亲与不舍,如明月,如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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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片段:
春往秋来不记年。我本来不再计数,也不愿再去望着那仿佛再也推不开的山门。
早春的第一株山桃花愀然盛开,花朵摇曳,枝桠缠绵。我知道,花性通人,它告诉我时令,想要抚慰我的寂寥。但那纯洁的颜色只让我怜惜,我怜惜它是何苦,非要无辜地闯进这紧闭的山门。
这是贞观十三年。九嵕山。
两年前,我奉诏入宫,充作当今陛下的才人。等待我的是幽居掖庭,无宠。这也不算稀奇的事。那么多容色倾城的女子,我又为什么强于她人?
我还没来得及把他和自己幻想中的明君英主融为一人,便在不知所以中等来了我的命运。一道甄选无宠御妻侍奉昭陵游殿的诏书,把我送到了此处。
文德皇后于贞观十一年八月安葬于此。天子不舍爱妻,怕她荒坟墓冢之中孤寂,便在通往玄宫的甬道栈桥之前设一处游殿。令宫人“事死如事生,供奉如平常”,一切都与皇后身前所居住的立政殿一模一样。
人言皇后心善,生前身边服侍的宫人皆得恩典出宫聘嫁,不宜前来。若选掖庭奴婢,陛下心嫌粗贱,不配侍奉皇后灵前。自然只有那些出身清白又未得圣宠的良家子最为合适。。
敕书文采繁缛,只说守护昭陵,侍奉游殿是功德。但都是韶龄女子,谁愿来此呢?
我当然不是自愿,但为什么是我?
一架缓慢的马车带我出宫。我永远忘不了内廷总管看着我的那双怜悯的眼睛。他叹惋道:“徐才人,好歹也是陛下听闻了你才女之名,才诏你入宫的。谁想到……”
他也不愿再多说了,暗自抹着老泪,那一刻就仿佛心疼自己的女儿。
我欲哭无泪,但也应该至此心死了吧。随着这即将锁闭的山门。
他既然如此心狠,为什么要诏我入宫?他既然从未想起过我,舍弃便好,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此处?
素衣,简妆。我来不及多想。甚至无法寄出一封家书,告诉双亲我仍然安好。人各有命,他们也不必为我难过。
原来侍奉游殿,并非简单的洒扫陵寝,燃烛灯油。陛下的敕令,是要宫人如从前侍奉皇后一般,晨起,更衣,茶水,膳食,读书,写字,甚至假作陪伴谈天。两三个阴森森的内侍领着我们演戏,种种规矩一如宫中,样样不得错,不得少。
他的爱,便这般浓重吗?要牺牲这么多妙龄女子的一生,只怕她在九泉之下寂寞吗?
她的确一生节俭,玄宫之中只有些土陶,未有金银,不曾劳动百姓。她可能不知,陛下却执意用更珍贵的东西为她陪葬。
不就是这十几个人的年华么,也不算残暴。反正御妻已身属皇家,无令不出,在哪不是永恒的等?
一共十二个女子,与立政殿中宫人的人数一致。
一个刚入宫不久的女孩,日日爬上山门。她说陛下在临湖殿外搭起了高台,思念皇后,遥望昭陵。她也要遥望长安。说不定能得陛下的呼应,哪怕目光能在天空相交也好。
有个入宫已有八年,容貌甚佳的女子,自奉诏之时便濒临崩溃,每夜无法入睡,躲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一个白日清心寡欲的女子,夜晚在无人之处盛装,佯装还在皇帝身侧。白日侍奉游魂,晚上侍奉心中的幻想。
……
我忍不住眼中的泪。我又能安抚多少人,而我自己的心呢,又有多么脆弱,该从何处缝合?
他不是天下臣民争相称颂的明君圣主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礼制,不是定例,只是他的爱。一个帝王的爱。甚至能用这么多女子的青春献祭他的爱。
我也会害怕,这里的夜,漆黑地令人恐惧。无时不在的凉风飒飒,无论冬夏都是毛骨悚然。
我想着幼时父亲口中的天子,那个十六岁就领兵起义,讨伐群雄,荡平天下的雄主。
想着我在入宫的途中,还亲眼所见他将九成宫因雨废置的良木尽数拆下,任由百姓取用,重建家园。
天下米仓饱满,谷物丰盈,休养生息,四方臣服——我从小听到的贞观之治,无论寒门士族,都庆幸自己生于此时,得遇明主。
但为何,他的身边,竟然会有这些美若星辰的女子遭遇这般劫难?
他毫无心疼吗?这能不能算作冷酷无情。又这般残忍。
还有我少女时的虹梦。我从未见过,便已用笔细细绘出过他的样子。据说已有七八分像。只因我曾梦到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傲立世间,万般美好。
我因才女之名而名动天下。一切好的东西,他当然都要拥有。无论喜不喜欢。不是吗?当然也都可以随时弃置。然后遗忘。
但对我如今的处境,我该如何做想呢。去恨他吗?去怨他吗?怨他对他的发妻如此深厚的爱?恨自己?还是去笑,我也许已然连怨也无。或者也去哀叹青春,再去祈望?
都不是。
我此时此刻,正跪在游殿北边书房的案几之侧,侍奉“皇后”撰书。那淡淡幽香的梨木安静沉着,据说她生前就是这样,无事之时,笔耕不辍。
叩拜不能少,而后上前服侍便是一日。好在内侍假作吩咐之后便偷懒离去,我倒可以翻起桌上的卷册来读——皇后所撰写的《女则》。
这多少能缓解我的苦楚吧。我日日捧读,提笔写下注解。我心悦诚服。她值得陛下这般爱重。
这书在字里行间教导德行。但我能读出她那深沉而赤诚的爱。同为女子,她的爱那般尊贵,隐藏,不露痕迹,甚至,那么轻飘。
长孙皇后,我已是你的知己。如果你的灵魂真的来过此处,我真的想与你对坐长谈。
但同在昭陵的大多数女子,或落寞或疯狂。有好几个几乎无法完成任何差事。内侍要禀报宫中再选新人。我却执意哭求,不要再换人了,我愿意替她们做活。人同此心,只求不要再选女子来此。
我求得真诚,倒让内侍官感动。他也落泪,点头答应我,说我真是个奇女子。
奇女子?我暗自苦笑。据说,我出生5个月便开口说话,此后便被人如此称道。遑论后来——我五岁写得一手好字,过目不忘,诗书皆通,八岁便仿《离骚》写下当世名作《拟小山篇》。但这有何用。
倘若没有这些,我也能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吧。
如今倒好,日夜忙碌,劳作。
诗。还有让我灵魂得以安宁的诗。提笔落句,我已暗自写下好多。
昭陵却是永恒的。我已没有青春,便不会衰老。我身边本无人,便不会感到寂寞。我笔下不停地书写《女则》旁注,我身体的谦恭侍奉,但我的精神却在陪伴我的知音。
日子虽然漫长,倒也能过。
直到那一日,皇太子李承乾的车驾浩浩荡荡,来到昭陵,他奉旨来此为母亲祭扫。其实祭扫自有正宫大殿使用,他却独身悄然来到我的住所。
我们从未谋面,我亦不知他所为何事。我向他叩拜,他只对我仔细地上下打量。
他也许久不见这天然的素衣,远山如墨,碧空如洗,他竟然赞叹不已,说我宛如一尊上好的青瓷。
我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有浅笑低眉。
他一面点头,一面开口道:“徐惠,让你在这儿侍奉母后,实在是委屈了。你稍待数日,我寻了机会带你回宫。”
“我们从见过,太子殿下为何要帮我?”我也抬头望着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俊逸。但却不是我喜欢的样子,尤其是那有些阴郁的眼神,令人琢磨不透。
“你以才女之名动天下,谁人不知?我也是怜香惜玉。怕父皇哪一日想起来后悔。”
“陛下若能想起,我便不会来到此处了。”我眺望着远方,不无遗憾。
“看来深宫无宠,也难敌这陵寝荒芜。不过,你若心中如此想。我今日也就白来了这一趟。”
他转身就走。我恍然明白他的用意,连忙唤住他,“太子殿下,请留步,可否稍等片刻。”
我取来我所注解的《女则》,厚厚几卷,呈递给他:“请殿下将此物转交给陛下。”
他当然感到诧异,伸手接了过来,展开一卷细细读起,他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眉头也逐渐舒展了,又时不时地看着我,慨叹:“这是你写的?”
我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开始增添了几分笃定,笑容舒畅。“我果然没有看错。”
他转身消失在无边的甬道。一段他和内侍之间的话语,却轻飘飘地留在我耳畔。
“殿下,你为何要到这儿来寻她?”
“这样的女子在这守陵,不是可惜了吗?”
“可到这儿的人,或多或少都是陛下不喜的,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风险了。”
“你放心。父皇若是知道,怎么会舍得?”
“可是,看她的容貌也就……”
“她一定会是将来最受父皇宠爱的人,我不会看错。”
声音越来越远。我呆呆地伫立在原处。我已然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他在我落难之时出手相救,我要如何还他?他当然有他想要的东西。
但我为什么,要从此……也许就身不由己。我不知道。这于我而言,又何必……
我也许更加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抓住了他的挽救。只因我心中仍然存着一个念想,只为那我从未见过的君王。
一个月后,我等到了陛下赦我回宫的敕书,竟是太子亲自前来。而我却仍然无法起身亲自迎接我的命运。我在数日之前感染了风寒,正发高热。
我撑着病体谢恩,面无颜色。太子见我病着,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他带了医官前来诊脉,又开了一剂汤药给我,亲眼看我喝下。
我头脑昏沉,一时竟然再不觉什么,只记得他轻柔地说道:“这般憔悴,定要让父皇心疼了。”
我感受到车马向着长安奔去。我连望着窗外的力气也无。我不知道未来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就像我来时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缘故。我应该勇敢,并且心中更加有所期待和珍惜,毕竟,这一年多侍奉昭陵的时光,终于结束了。
我周身一片温暖。当我又一次对周遭世界有所感觉。
我缓缓地睁开眼,朦胧中只见那柔和明亮的宫灯,一阵旖旎。我迷迷糊糊,似乎正躺在一个男子的怀中。他轻轻地揽住我,用手缓缓滑过我的长发。
“我是在做梦吗,我在哪?”
“惠儿,你醒了?” 我懵懵懂懂,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来自一个苍劲又温柔的声音。像父亲,又不像。
我脱口而出,“父亲……你怎么会在这儿。”
也许是心中含着委屈,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下。
“惠儿,你感觉好些了吗?身子还是很烫。”那个声音又一次想起,那般深沉好听。我终于醒了,抬头即望见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眸。
当我看清了他的风度,才恍然明白,我已然回到了宫中。
“你是?陛下……”我小声说道,我不能不胆怯,也不能不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怀疑。
他轻轻点了点头,面露温和的微笑。“是朕。”
我连忙挣扎着起身,想要向他行礼,我用尽我的全力,却还是说得颤颤巍巍。“陛下,我……不,奴婢,拜见陛下。”
他把我按住,“诶……不需多礼。你身子虚弱,等好了再说。”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听朕的话就是了。”
我感到一阵眩晕,从内到外的软绵绵的,身子果然虚弱。“陛下,我怎么了?”
“风寒侵体,高热不退,都两天了。别担心,你就在甘露殿住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他抱住我,我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却不敢细看那威严俊美的仪表。我只觉得身体有了温暖,他像阳光,又如炉火,哪怕只有片刻。
“谢陛下。”我有些不好意思,突然觉得一切茫然。
“你先歇着,朕还有事。”他把我轻放在榻上,便起身要走。
“陛下……我”,我下意识地拉紧他的衣袖,想要把他留住。我还想挣扎起来同他说话,却又一次发晕,昏沉地倒下。
……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一次醒来。发现身边只有一个宫人守着,她见我醒来,便笑盈盈地说道:“徐姐姐,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你睡得昏沉。不过你放心,药都按时进了,这不,热度已退。御医说你再次醒过来,就无大碍了。”
她这么一说,我开始感觉到我身体的存在,的确轻松了许多,也似乎有了力气。
“你是?”
“奴婢是甘露殿中的宫女,名叫丹云,是陛下让奴婢来服侍你的。”
“有劳你了。”我看着她和善,便轻声谢她。
“我如今感觉大好了,想沐浴梳洗一番,能不能请你帮我准备?”
“徐姐姐怎么这么客气。奴婢都已备好了,请跟我来吧。”
丹云一早帮我备下兰汤,然后知趣地退下。雾气氤氲,那好闻的香氛琼脂把我包围。似乎也在帮我洗尽过去的一切。尤其是松柏和寒霜,那冷漠的味道,也在离我远去。
我喜欢我的长发洗得如此干净,让我轻松的像从来没有经历过昭陵的一切。
我甚至不知道时间几何。
丹云还是不放心,又叩门进来,怕我刚刚病好,体虚,不能沐浴太久。真是个妥帖细心的女子,怪不得能在甘露殿伺候。
她帮我梳好头发,点染了一点口脂。又为我换上新制的襦裙,看上去仍然是才人的服制。当她为我妆饰一新,镜子里的自己竟如空谷幽兰,不同于昨日。
“丹云,陛下这个时候一般在做什么?”
“陛下通常都在两仪殿,今日召了太子、魏王,还有几位大臣议事。”
我并非初入宫中,知道两仪殿是太极宫中的御书房。陛下除去朝贺的正日子在太极殿,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两仪殿,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召见近臣。
“陛下如此待我,我还没去向陛下谢恩呢。你陪我一道去可好?”
“徐姐姐,陛下那天吩咐过,你若醒了,就在这里等他便好。”
“那般岂不是失了敬意。我从前也曾在宫中当值,知道两仪殿并非嫔妃不可进入之地。如今我奉陛下旨意回宫,又蒙陛下关照,怎能不前去谢恩呢。”
“徐姐姐说得是,那奴婢为您披上披风吧。”她也在品读着我,这句话中自然含着赞叹。
果不其然,陛下听到是我,很快允我入内。我眼见陛下正襟危坐,高大威严,如在云端。太子在他的一侧陪坐,看着神色轻松,两人似正在谈论些什么。
我端正地跪于殿中行大礼,俯身叩拜,“徐惠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他大概知道我会来,毫无诧异,眼睛里隐着笑。不似那一日温和,但也不那么冷漠严肃。
“谢陛下。”我起身,规规矩矩地站着。
我亦向太子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满意的看着我,冲我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又上下打量。
“你怎么起来了?身子才好,小心些。”
“奴婢醒来后,知道陛下悉心照顾了这些日子,感激不尽,自然要来谢陛下的恩典。还有,还有……陛下恩准奴婢回宫侍奉,奴婢自然要来谢恩。”我不知我此时的身份仍是御妻,还是已经贬做宫人,便用最稳妥的自称同他说话。
“承乾给朕看了你读《女则》后所写的注解,文采出众,写得好!其间所引古籍旧典竟然全凭记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才学,实在难得。侍奉昭陵可惜了,你便仍为才人,在朕身边做女官吧。”
“谢陛下恩典。”我又一次俯身叩拜。但我听了并无惊喜,陛下是爱才惜才之人,看到我所转呈的注书,便定然会有此举,仍做才人也当然不会超出我的预期。
他笑着,“你先下去吧,再休息些时日,便来两仪殿早晚当值吧。”
“是,奴婢告退。”
这便是我与陛下正式的初见,不算我还病得迷迷糊糊的那次。全然不似重逢,宛若君臣会面。我诚心诚意感谢陛下的恩典,他亦接受我的叩拜。似乎如此而已。并未有更多的言语,也不见半点殊宠。
不能说他曾把我贬去昭陵就恨,在病榻上几句关心就好,或者如今复我才人之位,我便又能侍奉如初。
但这一切毕竟又重新开始,我应该庆幸。
我走过太子承乾身边时,瞥见他的嘴角隐含着一种笑,又给我增添了几分担忧,这是后话。
“才人,你最后不应自称奴婢了。才人虽品阶不高,仍要承担宫中事务,但到底也是嫔妃。”丹云出了殿外,便这般提示我。
我刚才倒未曾介意,也没想到丹云与我说得如此直接,我回身看她,明白她是好意。我未加思索,说道,“也许是在昭陵待久了,难免压抑。”
“这便是了。若还如此自称,陛下难免会觉得才人心中仍然怨着曾去侍奉昭陵的事,会有所不快。才人既然已经回宫,往日无论是何原由,都不宜再想再问。”
这话当然极为在理,又寓意深厚。我谦逊地点头:“是我疏忽了。丹云,谢谢你的提点。”我真心谢过她。她亦屈膝谦称不敢,礼数周全。
果然是甘露殿,每个人都不是庸碌之辈。虽然我仍然不明白三年前我因何被贬黜,但我深知自己这清淡的心性,恐怕也不曾有益于宫廷生活。
连丹云都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不可再纠结于从前的事。何况陛下。
我心中浮起哀伤,忍不住回望两仪殿的巍峨。我明白,这九重宫阙不是一个允许哀伤的地方,尤其不能那般自由的生怨。我有的只是今日与明日,我能展露的只有笑颜。
丹云眉目清淡,仿佛早已看惯了此间的一切。陪我回到侧殿,便一切如常地招呼殿中琐事,又细心的服侍我喝下汤药,然后安静地侍立一旁。
我看着她,似乎更加明白了一些道理。比如,对一个暗藏伤心的人要如何抚慰,如何让一切消弭在不知不觉,以及,如何让自己精准,让一切浑然天成。
可能唯一的区别是,她面对的只是主人,而我面对的除此之外,还是我的夫君。
这会令我更加不懂,也会令我更加艰难吧。这起起落落之间,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究竟如何看待于我。
他因才华召我进宫,又因才华赦我回来,还是因才华之名把我留在身边。如果是男儿之身,我会为得遇明主而欣喜,然后竭尽忠诚。但如果是女子呢,这副才华又意味着什么?
此前唯一的用处,便是为我与他做媒。或者,是让我能够成为过去的我吧。
我倚靠在屏风榻上胡思乱想。暮春的空气里总有些湿漉漉的味道。丹云宛若一株精心修剪过的绿植,静静地陪伴。却让我莫名地感到十分舒适。
我的内心倒有些被这一幕温暖起来,身子也似乎唤醒了一些活力。我抓起桌案上书来乱读,刚刚被几行诗中字所吸引,陛下却已悄然来到我的房中。
我连忙起身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他挽住我,扶我起来,一度不曾言语,倒是自顾自地盯着我看。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感觉自己脸颊绯红,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还是个孩子。”他看我不自在的样子,就笑着说话,让我能放松起来。
我听了只觉得难为情,不愿让他如此看我,倒是索性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哪里有。臣妾入宫都快三年,不是小孩子了。”
一刹那间,我和他的目光相对了,他的脸庞也全然映入我的眼睛。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甚至无法描述自己此时的感觉。只觉他即使笑着,也仍然深邃,那眼眸像是能够洞穿世上的一切。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和朕的十七女高阳公主同年。在朕眼里,怎么不是孩子?她方才要出嫁,你都入宫这么久了。”
“臣妾哪有公主的福气,有陛下的护佑,世上之事便再无繁难的。” 我一面轻声说着,一面把扭头向着一侧,也许不由自主的娇羞顺势洒落,我任他拉着我的手,抻出些力道。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这似乎是个极好的隐喻。好像我始终都因他的存在而有着一线生机,而他也的确没有放开我,递给我紧紧拽着的命线,不曾松开。虽然,我需要用到一点力气。
“惠儿”,他唤我,脸上照旧带着笑意。“朕之前就没有护佑好你,让你去昭陵待了那么久,你可怨朕?”
我听了,暗自怔住,原以为再也不提便罢,没想到陛下却如此直接地问起,倒让我十分意外。
“陛下……臣妾不敢,哦……不,臣妾没有。臣妾是陛下的御妻,本就是入宫侍奉陛下与皇后的。臣妾福薄,未曾得见文德皇后的风采,所以能侍奉昭陵,以表敬意,臣妾也是情愿的。但臣妾也不敢欺瞒陛下,昭陵的确辛苦。好在臣妾日日能读《女则》,深知自己侍奉的不仅是陵寝,也是先皇后的才学,更是侍奉着陛下待皇后的深情。每每想到这一层,倒也不会生怨。”
我不能把握陛下真正的意思,每句话都说得小心谨慎。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但他显然满意于我的这番陈情。于是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坐下。
“你能这样想,倒是让朕感到意外。内侍来报,守灵女子,谁不是哭天抹泪。唯有你不同,有这般见识,又耐得住心性。还禀赋才学替皇后注释了《女则》,果然品性不是后宫的寻常俗物可比。”
我听到他这般说,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臣妾心中一样念及陛下,只是能赋予时光的万千思绪,都倾注于笔端了。臣妾那时并无更多书籍可读,只能全靠幼时记忆功底,想来定是错误百出。注得不好,若有误读先皇后著述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说到此处,事关对先皇后的敬意,我又跪于陛下身前,欠身,小心翼翼。
陛下扶我起来,“朕都了解。你能做到这般,已然很不容易。朕略略读过,疏漏定然有些,但无大碍,不负才女之名。”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亦始终含笑,难以顾惜自己脸颊的酸疼。
“瞧你手心都出汗了,你紧张什么,朕有那么可怕么?”我还沉浸在刚才的紧张情绪,陛下突然这么一问,就下意识地挣脱了手臂,自己的确也感觉到手心一阵寒凉。
丹云恰好在此时奉上茶来。我顺势接过,亲手捧给陛下,“陛下请。”我声音很轻,想来这能很好地打破我的尴尬。
他端了起来,仍在不停地看我。我趁他喝茶,品读着这样的目光。
看来此刻他心情正好,我似乎也放开了些,不似刚才存着畏惧,便轻声说着,“哪有,是臣妾只觉得陛下目光灼热,一直想问陛下在看些什么,却寻不到机会,所以急得冒汗了。”
他又一笑,“朕在看你啊。朕的徐才人,肌肤胜雪,青丝红颜,这般清丽淡雅,好像这殿中新供了一株兰花。”
“陛下……”我听到他赞我,不知他是顺势揶揄,还是真的,直觉自己羞赧起来,脸上又微微发烫。
“别的后宫女子,都惦记着怎么争得圣宠。刚入宫时你有着那般好的声名,怎么也不知好好利用呢?
“陛下……”我一时窘促起来。
“想到这,朕也急得冒汗啊。”他这般打趣我,倒让氛围更轻松了许多。
“臣妾不愿那般做,也不以为然。侍奉陛下,灵巧心意自然重要,但若缘分使然,一切浑然天成,才最能让天子舒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初对于陛下的愿景。我与他之间似乎仍然有着很远的距离。这两日来他独留我在甘露殿中养病,我当然知道这是殊荣。但昭陵的经历却让我不敢再向前了,我知道自己仍然没有驱散心中的畏惧,我的期待也似乎不再似未入宫前。我知道这也许不是最好的样子,但目前便真的就是如此。
“嗯,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灵透。”他温和的脸色没有半分改变,倒是更加赞许于我。片刻之后,他稍稍移开凝视许久的目光,又问我:
“你在昭陵的诗作。拿来给朕看看。”
“诗作?陛下怎么知道会有诗作呢。”
“日日枯燥,总得有个地方抒怀吧。你的诗才有天下之名,肯定会寄托于此的。”
“陛下说的没错。只是涂鸦之作,贻笑大方,臣妾不敢拿给陛下……”
“那有什么。何况,那才是真正的你啊。朕愿意了解,你难道不愿敞开心扉吗?”
“陛下……”
“八岁能拟离骚而写《小山篇》,朕当然还想知道,你还写过些什么。”
我知道陛下是在试探我的诗才是否真如名声一般。若我是个庸碌之辈,徒有虚名,令他失望,恐怕就此也就不了了之。
我倒不怕他用这考状元的架势来难我,唯独只怕他的温情。
我的确写下不少,但那些伤怀抒情之作,却与此时情境不符。要选哪首给陛下看呢,我一面微笑谦辞,与他周旋,一面在心里快速搜寻着合适的诗作。
寂寞哀婉的当然词藻精妙,但那如何能给陛下过目。伤春悲秋的亦词律工整,但多半有些颓丧,也不合时宜。自然还有些思君念君的,多有幽怨不说,更有负当日侍奉昭陵之诚意……
竟是这般难啊。
我看他那既期待,又满是考量的目光,倒一下子想到那日眼见山桃花盛开之时所写的几句。那词读着温和,料想不会有什么差错。
想到此处,我便回话道:“若如此,那陛下稍待,臣妾去取来。”
“不必了,你便在这儿写下便可。”他说着便把我拉到案几之前,面露微笑,兀自坐在一旁。我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下,伸手展平铺开的纸笺,故作思虑片刻,才提笔径直写下一首。
“请陛下过目。”我双手捧起纸笺奉于他。
他接过来仔细读着,“春风复迁延,山花将欲燃。愿君望所思,流光及盛年。”他的眼里透着赞许,不住地点头,把后两句又重复了一遍。
“诗才果然不错。春日即景,十分贴切。寄托的情思,又美好,又有分寸。虽说是女子闺中寄望之作,但朕能读出几分坚毅,几分执着。好诗!”
从这几句评点,我能感觉到陛下并非敷衍,而是真心懂得。“谢陛下。若能入得陛下的眼,是这首诗的福气。”
“不仅词藻意境俱佳,诗也选得好,朕知道你是用了心的。惠儿,在朕跟前,你不用过于拘谨,日久了,你便知道,朕是惜才的。”
“臣妾当然知道陛下爱惜才华,才能聚拢天下英才,成贞观之治。只是臣妾初次侍奉陛下,也不敢太过随意。若日久了,臣妾便也能有分寸,自然会好上许多的。”
好似又过了一关。我趁他不注意,轻轻地长舒一口气,让自己又一次舒缓下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惠儿,若不是有些别的原由,朕那年也不会舍得让你离宫的。”
“别的理由?陛下,这是何意?”
“过去的事就不再提了。你的委屈朕都知道。从今往后,你便好好待在朕的身边。朕愿意和你重新开始。”
“是,陛下……”我屈膝向他行礼,拜向我眼前的君王。我知道,这一言不仅权作安慰,更给我莫大的力量。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他也好像全然明白我的内心,把我轻轻揽住,“快别哭了。在宫里生活,哪能总掉眼泪,要坚强,啊。”
“嗯。”我用力点了点头,轻伏在他的膝上,感受着他的气息,却仍然不能止住泪水。只觉一扇情感闸门被他这么轻易地打开。那一刻我竟然好想放纵自己。想问个究竟,听一声歉疚,或者向他讨要一句未来的承诺…… 但这都不可能。
“还说自己不是孩子,这一哭,更像朕的女儿了。”他为我亲手拂去泪水,他的指尖因此而变得有些湿润。
陛下爱女之心传闻已久,谈及女儿,总是那般娇宠。听他这么说着,我的心头感到一阵别样的温暖。他坚实的肩膀似乎也幻化成为山峰,我能得以片刻依靠。
但我却及时地清醒过来,我此生只能是他的嫔妃。
我还在体会着这一点难得的温柔,却听到当值的内侍入殿回话。只说晋王奉旨祭奠文德皇后已毕,晋阳公主思念兄长,留晋王在宫中宿,今晚不出宫去。
这本是宫中寻常琐事,但陛下提到这一对儿女,一下子就变得十分亲切。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说话:
“治儿如今新开府邸,倒是很少留住宫中了。今日难得留下,好好陪陪兕子。”
“臣妾听闻,自文德皇后故去,陛下便留晋王与晋阳公主在太极宫,亲自教养,慈父之爱,实在难得。”
“这也是朕能为皇后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晋阳是个鬼精灵,难缠得很,你日后就会见到。”
“臣妾早就听闻晋阳公主玉雪可爱,心中很是喜欢呢。”我轻声地回话,宫中之事我尚不知深浅,当然句句顺他心意,没什么错处可挑。
陛下并未再言,正襟危坐,伸手理了理案几之上的奏疏。
“惠儿,时候不早了,朕还有政务要忙,你也先退下吧。”
“是”。我听他如此吩咐,便知趣地起身告退。
我低头,躬身碎步,想要退出殿外,但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却让我突然停下。我转过身来,望着陛下,却也见他微笑地望我。
“去吧。”他轻声说着。
我连忙低下头来,欠身行礼,又将欲离去。
我用手抚着心口,心中仍在回味刚才的一幕幕。突然间,我周身涌上疲惫的感觉,也许是刚才太过谨慎的缘故。我似乎应该感到轻松,至少与陛下的伊始,我大概没有什么地方让他不悦。我也不知这能不能算是我已然作为嫔妃侍奉陛下,他并未留我,亦无太多的亲密。
但的确,日子还长,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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