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本来叫赵招娣，出生在一个小县城。
家里重男轻女，我活得像是一条狗。
遇见宋修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他带我找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的名字变成了苏清宁。
我以为，从此有了很多人爱我，可我错了。
他们爱的，只有那个占了我身份的妹妹苏雪婷。
重活一世，什么亲情爱情，我都不要了。
……
1980年7月15号，高考结束后的第六天，我重生了。
重生后的第一件事，我顶着瓢泼大雨，狼狈地来到老师宿舍前敲响了门。
“老师，之前是我想法狭隘，不懂您对我的好意，现在我想通了，我要上大学。”
老师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我拉进了房子，给我一块毛巾擦身上的水。
“清宁同志，你不是昨天才说，你马上就要跟宋营长结婚，要去随军吗？”
我擦着头发的动作一顿，心头的钝痛让我止不住的打颤。
上辈子，我嫁给宋修璟后才发现，他并不爱我。
结婚也只是为了哄我将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我的妹妹苏雪婷。
在苏雪婷学成后，他在我亲生父母的怂恿下跟我离婚，我最后被赶出家门，惨死街头……
想到这，我压下心里酸涩痛意，语气坚定：“老师，回去之后我就想清楚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再说祖国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我们年轻人去建设的时候，我不能耽于小情小爱。”
老师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我没看错你，这是你的志愿表，我一直给你留着。”
我擦干净湿漉漉的手，想到上辈子的分数，郑重地填下了国内最高学府——北京大学。
老师满意地点头，收好志愿表之后嘱咐我：“快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别生病了。”
跟老师道了谢，我出门便看见了墙上的标语——
【知识改变命运。】
【到大学去，到夜校去，到能拿文凭的地方去。】
大雨砸到我的脸上，可我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轻松。
可越接近苏家，我的脚步又愈发的沉重起来。
一开门，我就看见妈妈和哥哥还有我的未婚夫宋修璟围着苏雪婷不停往她碗里夹菜。
宋修璟语气温柔：“雪婷，这是你最爱吃的，快多吃点。”
哥哥宠溺道：“别生气了，我们不是帮你把她赶出去了吗。”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着她。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们看了过来，妈妈皱着眉：“雪婷还没消气，你怎么敢回来？”
今天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吃饭之前，苏雪婷弄坏了我熬夜为家里人纳的百福鞋垫。
我气不过说了她一句，就被宋修璟毫不留情地推出家门，摔进雨中。
而我的妈妈和哥哥，就冷眼在旁边看着。
“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你竟然还敢对你妹妹发脾气。”
“果然是乡下养大的丫头，没见识也没教养。”
可分明是他们说市场上的皮鞋太硬不舒服，我才想为他们做出软和一点的鞋垫。
从我两年前来到这个家里，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的。
想到这里，我舌根发苦：“我知道错了。”
所以，我会纠正，会离开。
对面，苏雪婷娇娇柔柔地开口：“姐姐，我不怪你的，你都湿透了，快去换衣服吧。”
我默不作声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因为窗户没关，里面被风雨打湿，纸张也被吹得四处散乱。
我看着凌乱的房间苦笑一声，蹲下身开始收拾。
宋修璟来到门口：“清宁，你别怪我，是你惹雪婷生气，我才让你先出去反省的。”
“你知道的，虽然你是这个家的亲生女儿，但毕竟雪婷才是他们养大的，你要乖一点他们才能疼你。”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心里止不住的发酸。
爸爸部队驻扎在山区难得回家一次，十七年前，妈妈去部队看他时，路上出了意外早产。
就在同一家卫生院，赵家也生产了一个女儿。
赵家阿妈想让自己女儿过上好日子，就将两个婴儿调换。
于是我成了赵招娣，在赵家被打骂着长大。
我看向宋修璟，扯出一个笑：“我怎么会怪你呢？当初赵家为了五十块钱的彩礼逼我辍学嫁人时，是你救了跳河自杀的我。”
“你从冰冷的河水里把我捞起来，又看出我跟我妈长相相似，带我来苏家认回了亲生父母，让我可以继续上学，我感激你都来不及。”
因为感激，所以就算再喜欢他，这辈子我也决定放手成全。
我看着他，脸上有冰凉泪水落下。
“修璟，虽然宋苏两家上一辈订下的婚事不能更改，但可以换人。”
“你和苏雪婷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就让她履行跟你的婚约吧。”
第2章
宋修璟眉头紧皱：“清宁，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见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你只是嘴上说不在意，其实还是怪我把你赶出去是不是？你看事情怎么能只看表面？”
“你要是不出去，我又怎么好劝雪婷和阿姨她们早点消气，你看，现在不就好了。”
说着，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又帮我捡起地上的东西。
看着他的背影，我真的很想问：“缓解我和苏雪婷矛盾的方法明明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让我隐忍委屈的方式？”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我知道。”
因为，这个家里，没有人会在乎我。
因为不在乎，才会选择让我来受这个委屈。
眼眶突然一热，我低下头。
外面苏雪婷的声音响起：“修璟哥，你送我的这个收录机怎么用啊？”
宋修璟捡东西的动作一顿，尴尬地看我一眼：“雪婷从小就喜欢这些时髦玩意儿，为了替你道歉我才送她的。”
“说好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就去领结婚证，我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你别多想。”
他的语气一贯的温和，是我最喜欢的。
但他刚说完让我别多想，就把手中随便捡的两张纸递给了我，快步出去：“雪婷，别急，我来帮你看看。”
每一次，只要苏雪婷一声修璟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丢下我。
我看着他的背影，酸涩瞬间溢满胸腔。
我上辈子怎么就看不明白呢，他对我只有言语，对苏雪婷才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收拾完东西，我太累了，躺进微微湿润的被子睡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换被子，而是只要我说了，换来便又是一阵不耐烦的辱骂。
他们虽然不像赵家那样动辄打我，但那语气里的轻蔑和鄙夷却更刺痛我的自尊。
这一晚，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苏雪婷，我也没有被抱错。
我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又跟青梅竹马的宋修璟结婚，幸幸福福地过完了一生。
直到我被痛醒，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喉咙像是被刀片刮过，火辣辣的疼，浑身也烫得惊人。
或许是昨天淋了雨的缘故，我发高烧了。
我强撑着身体，想出去喝口水，再找点药。
一出房间，就听见苏雪婷清脆的笑声。
我站在楼梯口往下看去。
客厅里，苏雪婷穿着一身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新裙子正在炫耀。
“妈妈你看，这是修璟哥特意叫朋友从红港给我带的裙子，好看吗？”
妈妈笑意温柔：“好看，我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苏雪婷上前勾住她的臂弯：“等我赚钱了我也给妈妈买。”
我望着这母慈女孝的场景，又低头看了看身上洗的发白的蓝衬衣，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我这几套衣服，还是刚回苏家的时候，妈妈买的。
那时的我刚来到一个新环境，什么都不熟悉，也不爱说话。
面对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我特别喜欢，鼓起勇气道谢。
但是我穿上之后，她并没有夸我，而是看了很久后转身出去了。
后来我听见她跟人说：“果然是小地方养大的泥腿子，好好的衣服都穿得跟偷来的一样，我一看见那张跟我长得像的脸就头疼。”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给我买过新衣服。
可苏雪婷柜子里的衣服裙子，多得都塞不下，她不喜欢了就施舍一样扔给我。
“雪婷马上满十八，又要上大学，这是我送她的礼物。”
宋修璟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看见他对苏雪婷宠溺地笑着，这是他在我面前时从来不会有的神情。
苏雪婷咬了咬唇：“可是我用了姐姐上大学的名额，姐姐会不会不高兴啊？”
宋修璟还没说话，妈妈插话：“她嫁人了就该好好照顾修璟，读什么书，要不是修璟把她带回来，她连多读两年书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怔，心尖像是插了一把刀，血液好像也冷了下来。
苏雪婷的成绩，根本上不了大学。
这裙子根本不是宋修璟送她的礼物，哄着我随军，将我的名额让给苏雪婷。
——才是他真正送给苏雪婷的生日礼物。
第3章
我走下楼梯，苏雪婷看见了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姐。”
我的脑海昏昏沉沉，想什么便也说出了口：“我不嫁人，名额我也不让，我要上学。”
整个客厅骤然安静。
而宋修璟的脸色，眼神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只不过他还没说话，妈妈先起身狠狠一耳光甩过来：“轮得到你说了算吗？”
我本就浑身发软，重重跌倒在地。
妈妈散去温柔模样，嫌恶的指责：“能嫁给修璟算你攀了高枝，不然你早在两年前就被赵家卖给老光棍了。”
苏雪婷躲在宋修璟身后，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
我的心脏像是被无数蚂蚁啃食，疼痛难耐。
我多想问：“妈妈，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什么？”
可还没问出口，我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卫生院的病房里，右手吊着水，床边坐着宋修璟，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人。
见我醒了，他紧皱的眉头松了一点：“你发高烧了，生病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我别开眼：“说了又有谁会在乎呢？反正你们都以为我是装的。”
刚回到苏家的时候，我就因为水土不服，生过一次病。
我吃不下东西，呕吐不止，妈妈和哥哥虽然不十分热情，却也还是会关心我。
后来苏雪婷说了一句：“姐姐，我昨天半夜还看着你起床找东西吃，我又不会跟你抢什么，你没必要装成这样来博取大家的关心的。”
我那时慌乱的解释：“我没有。”
可没人相信，他们只相信自己养大的孩子。
自此，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说我被赵家养坏了，心机深沉。
后来宋修璟上门，我急切地看向他，盼着他能帮我解释，可他却只是失望地看向我：“清宁，雪婷心性单纯，你别针对她。”
我正想着，就听宋修璟叹了口气，宽大的手伸过来探了探我额头的温度。
“你别闹孩子脾气，你是我的未婚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我嘲讽一笑，心脏闷闷发疼。
有些痛，只有被伤害的人才能记得，而捅出刀子的人，早就忘了。
见我不说话，他语气无奈：“清宁，我知道你委屈，等我们结婚就好了……”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我们结婚，然后把我上大学的名额让给苏雪婷吗？”
宋修璟瞳孔一缩，随即不悦道：“你现在的性子为什么这么不讨喜，总是说话带刺。”
“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一直说想要和亲人好好相处，雪婷一走，苏阿姨和苏大哥的目光不就能落在你身上了……”
他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像是我不识好歹。
可上辈子，就算苏雪婷走后，他们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早已明白，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敌不过他们在一起的十六年光阴。
一想这些就头疼得厉害，我不愿再和宋修璟争辩，闭上眼道：“我累了，想休息。”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轻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等再次醒来，我手背上的针已经被拔掉了，宋修璟却不见踪影。
旁边忙活的护士姐姐关切嘱咐：“姑娘，你已经退烧可以回家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去淋雨了。”
来自陌生人的关怀让我心中一暖，喉咙也沙哑梗塞起来：“谢谢。”
想，我还是问：“之前在我病床前那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去哪儿了？”
护士姐姐说：“他啊，让一个小姑娘叫走后就一直没回来。”
我不用去想，就已经确定是苏雪婷。
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离开了卫生院。
回家的路上，路过供销社。
我看着里面挂着的裙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张钱票。
昨天苏雪婷穿着的那条裙子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就要上大学了，没有人为我庆祝，但我可以自己为自己庆祝。
抿了抿唇，我买了一条布拉吉裙子回家。
可回到家里一开门，就看见苏雪婷和宋修璟正坐在那里，桌子上还摆着好几个百货商店才有的购物袋。
看见我，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抹慌乱随即开口：“清宁，你怎么回来了，我刚要去接你。”
我压下苦涩笑了笑：“不用，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宋修璟脸色有些愧疚：“清宁，我给你买了……”
不等他说完，苏雪婷却上前将我手里的裙子抢走抖开：“呀，这是姐姐新买的裙子吗？”
我心下一惊，伸手拽住裙子一角：“你还给我……”
我话还没说完，‘撕拉’一声，裙子就被扯成两半。
而苏雪婷揪着另一半裙子跌坐在地，眼眶通红：“姐姐，我没有要跟你抢，你推我干什么？”
第4章
宋修璟也变了脸色，急切地站起来去扶苏雪婷，还不忘对我指责：“苏清宁，不就是一条破裙子，你至于吗？”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他却根本不愿听，只低头又问苏雪婷：“有没有哪里受伤，我扶你去诊所看看。”
苏雪婷松了手，那半截裙子落在地上。
宋修璟看也不看，军靴踩过，白色的裙子留下一个明显的脚印。
我怔怔望着两人走远，走到门口时，苏雪婷回头对上我的视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看了看手里的裙子，心仿佛也随之一起碎成两半。
站了很久，我捡起地上那一半裙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将裙子拼好，我拿出针线，一点一点地将裂开的地方缝在一起。
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我终于将裙子补好。
小心翼翼的展开那条裙子，我站在镜子前在身上比划着。
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可那长长的针脚仍旧像一条狰狞的伤疤，奇怪又可笑。
眼泪骤然落了下来。
我低声呢喃：“真难看！”
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也就是这个时候，房门被人直接打开。
苏雪婷斜靠在门口，看着我她嗤笑一声：“一块烂布还要留着，果然是当泥腿子的命。”
这话我早就听够了，收起裙子问她：“你还想干什么？”
“来叫你吃饭。”苏雪婷说完看了眼那条裙子，从兜里掏出几张大团结扔在我的脸上。
“去买点新的吧，别在外面丢苏家的人。”
大团结擦过我的脸，像是刀锋划过，疼进了心里。
苏雪婷傲慢地转身离开。
我低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钱，像是生锈的机器一般，弯腰将它们一一捡起。
我离开的时候，需要钱。
尊严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上辈子我一直在退让，在讨好，甚至在最后，我跪下祈求他们，可都换不来半分怜悯。
我的尊严早就被他们踩碎，不留一丁点。
沉默着将钱锁进柜子里，我出了房门。
吃完饭，我洗完碗，又将厨房的卫生搞干净，然后提着垃圾就出了门。
没走几步，我突然听见宋修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我下午去了招生处，那里的人不肯把清宁的志愿给我。”
两家离得近，听见他的声音并不奇怪，可他却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走近，靠在树后，又听见了哥哥苏文铭的声音。
“那雪婷怎么上大学？我现在就去跟苏清宁说，让她把志愿领回来，填雪婷的名字。”
“文铭哥别冲动，要是清宁闹起来，会影响到我们的前途和名声。”
我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圆，光线皎洁，照在我身上却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们的前途是前途，那我的呢？
这时，我又听见宋修璟说：“没事，清宁喜欢我，到时候我好好哄她几句，她一定会听我的。”
苏文铭拍了拍他的肩：“修璟，委屈你了。”
视线模糊，我看着两人走远，痛得我忍不住蜷下身子。
像是有把钝刀砍在我心上，来回拉锯割出一道大大的伤口，鲜血淋漓。
就因为我爱他，就要被他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害？
直到再没有利用价值后，被一脚踢开吗。
我攥紧手，大学是我唯一能离开这里开启新人生的希望。
之后几天，我一有空就去老师家询问录取通知书的消息。
宋修璟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好几次有关志愿的事情，我都装傻充愣敷衍了过去。
直到这天，我照例又来了老师家。
一进门，我就听见老师高兴的声音：“清宁，你的通知书终于到了！”
巨大的喜悦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接过录取通知书，我看了一眼，报道时间在一个月后。
时间太长了，苏家人和宋修璟要是发现了拿到了录取通知，不知道还会干什么。
想到这，我问：“老师，我能提前去学校吗？”
老师愣了一下，一拍脑门：“对啊，你的成绩是特招进入，招生那边的老师说让你十天后就去学校，这是你的火车票。”
我接过火车票，只觉得整颗心脏都好像活了过来。
还有十天，我就能离开了！
可没想到我一走出老师的家门，就撞上了宋修璟冰冷的眼眸。
第5章
我下意识按紧随身的军绿色布包，里面还藏着我的录取通知。
心脏不停狂跳着，我正想着要怎么开口遮掩过去。
对面，宋修璟声音森冷：“苏清宁，你还知道廉耻吗？”
我怔愣在原地，愕然又不解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宋修璟上前一步，狠狠抓住我的手腕：“你作为我的未婚妻，却天天往一个男老师的家里跑，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作风问题吗？”
“上海不比你们赵家村没人管，搞破鞋是要被抓起来的。”
我脑子有一瞬空白，反应过来后便涌上愤怒的屈辱，气得身体都开始微微发起抖来。
“宋修璟，我只是来询问老师志愿的事，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宋修璟一顿，手微微松开。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往家里的方向走去，然而眼眶却被雾气弥漫。
宋修璟跟上来，语气软和下来：“清宁，我也只是担心你才一时情急。”
“你既然找你老师问志愿，你老师怎么说？”
听到这句话，我心口酸涩得紧。
他不是担心我，而是担心苏雪婷的前途。
我不想在离开前出意外，说：“老师说，我和你要是结婚就是军婚，一定要好好考虑，可以晚一批次再填志愿。”
因为刚才的委屈还没散去，我声音带着浓重鼻音。
可宋修璟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你老师说得对，是要好好考虑。”
“其实上大学出来不就是为了好工作吗，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了，想上班我也能给你找个带编制的工作。”
带编制的工作？工厂女工吗？
我垂眸藏去眼中的讥讽，没有接他的话。
回到家，我就看见苏文铭和苏雪婷穿着整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宋修璟看见苏雪婷就是一愣：“雪婷，你这裙子不是……”
苏雪婷打断他，语气撒娇：“修璟哥，我知道这是你买来送姐姐的裙子，可是我今天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就借我穿一下嘛。”
我看着她身上那条裙子，愣了半晌。
就在不久前，我跟宋修璟路过友谊商店，当时橱窗里，就展示着这件裙子。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炽热，宋修璟问我：“喜欢？结婚的那天穿这件？”
友谊商店的东西，都是需要外汇券的，特别贵。
“太贵了。”
我当时这么回答，宋修璟只是笑着伸手戳了下我的脸颊：“没关系，我会买的。”
没想到，他真的买了。
我正满心复杂时，他放缓了语气：“说什么借不借的，你喜欢就给你，我再给她买新的就是了。”
苏文铭在一旁嗤笑：“她又黑又土，哪里衬得起这裙子，供销社窗帘布缝的才配她。”
明明是早就习惯了的事情，可听到苏文铭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心上像是扎了一根刺，肿胀得疼。
我并不黑，只是做多了农活，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即便这两年稍微变白了一点，可在他们眼里，跟苏雪婷依旧是云泥之别。
苏雪婷一副打圆场的模样：“好了，别说了，今天是麦麦的生日，别耽误时间，快走吧。”
麦麦是军区老首长的孙女。
像这样的场合，苏家向来都是不让我出现的。
因为怕人说苏家的女儿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我没跟他们打招呼，独自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我将通知书和火车票藏在了被子底下。
想了很久，又将火车票拿出来，夹在了一本书页泛黄的书中。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下楼倒了杯水，就听见门口传来动静。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去，就见宋修璟搀扶着苏雪婷进来了。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照进来的月光。
他们没有发现我。
宋修璟语气无奈：“都说了不要喝酒，现在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
他语气是责怪的，可声音却格外的宠溺温柔。
是在跟我相处时我从没见过的模样。
我怔怔站在原地，又听见他说：“坐好，我去厨房给你倒杯水。”
一瞬间，我莫名慌乱起来，正不知往哪儿藏时。
苏雪婷突然仰头，好像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然后，我就看见，她拉着宋修璟的衣领凑近，双唇相贴。
第6章
宋修璟没有躲开。
一股冰冷席卷我的全身，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冻住。
我耳边又响起宋修璟那句话：“清宁，一直以来，我都只把雪婷当做妹妹。”
我不过是去找老师，他都能对我说出那么难听的话。
那么他现在和他口中所谓的妹妹，又算什么？
我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藏进阴影中。
直到外面再也没有动静，我才挪动沉重的步伐走出。
宋修璟应该是将苏雪婷送回房间了。
我刚要上楼，客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耳边传来诧异的声音：“清宁，你怎么在这里？”
我闭上眼，好半晌才适应这刺眼的灯光。
再睁开眼睛，宋修璟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清宁，你什么时候下楼的。”
他看上去有些无措，可唇上的水润和残留的口脂，证明刚才我所见到的并不是幻觉。
或许是难受的次数太多了吧，我的心脏只剩下麻木的跳动。
我用力掐入掌心，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口渴了，下来喝杯水。”
他沉默一瞬，似乎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又补充：“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果然松了口气：“刚回来，你大哥还没玩够，雪婷喝多了，我先送她回来。”
我看着他凌乱的衣领，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是刚才苏雪婷弄乱的吧？
我又想起上辈子，宋修璟在房事上并不热衷，他甚至没有吻过我。
我一直以为，他的性子就是这样的。
可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他不是不热衷，只是对象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罢了，所以，才像是完成一项任务。
我回神，点了点头：“好，那早点回去休息吧。”
宋修璟耳朵通红，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你也早点休息。”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清宁，我不知道雪婷会穿那条裙子，明天我来接你，给你买条新的。”
我装作没听见，关上了门。
回到房间坐在自己的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又拿出那个装着火车票的铁盒。
里面装着的不仅是那张车票，还有许多我还没有回苏家时，宋修璟给我的东西。
有我受了委屈时，他送我的大白兔奶糖，奶糖很甜，糖纸被我展平，珍藏了起来。
有我生日时，他送给我的红色头绳，和我以前从没用过的雪花膏……
最下面，是他当时带我来到上海的火车票。
当时在火车上，他曾对我说：“我带你回家。”
“等回去了，你就不是赵招娣了。”
脸上一凉，我才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他确实带我回了家，后来还给了我一个家，可不管是哪一个家，我都不喜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之后的好几天，宋修璟陪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可能是心虚，他陪我去逛友谊商店，去拍照，还送了我许多东西。
这天他又送我到苏家，一进门就被苏文铭叫进了书房，不知两人要聊些什么。
我并不关心，正要回房间，却撞上走出来的苏雪婷。
她打量了我一下，神色阴沉：“这是修璟哥给你买的裙子？”
我平静看着她：“怎么了？”
她脸色扭曲了一瞬，眼中嫉恨更浓：“赵招娣，你很得意啊？乡下来的泥腿子，你配得上吗？”
这时，我听见妈妈的房间和书房都传来动静。
我抿了下唇，抬眸看她：“你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你身上流着赵家的血，你才是原本的……赵招娣。”
“啪——”
苏雪婷挥手给了我一巴掌。
“修璟哥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来，就该让你死在那里也烂在那里。”
脸上火辣辣的疼传来，我没有管。
只看着她身后走出来的几人，轻声喊了句：“妈妈，哥哥，修璟。”
苏雪婷刚才语气恶毒，跟以往在妈妈他们面前的甜美模样很不一样。
我以为，他们会诧异苏雪婷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可我听见妈妈说：“雪婷，她又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我的目光从苏文铭和宋修璟脸上扫过，两人也毫无波澜，只是看着我皱眉。
我的心脏一点点冷透，结成冰。
刚才当苏雪婷原形毕露的时候，我还在隐秘地想……
要是他们知道苏雪婷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善良美好，是不是就能稍微爱我一点？
但事实告诉我：不会。
第7章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直到现在还对他们抱有期待。
我不再看他们，绕过苏雪婷回到自己的房间。
身后传来苏雪婷的撒娇：“妈妈，我手好疼呢！”
妈妈说：“她惹你不高兴，你跟我和你哥说，哪儿用得着你自己动手……”
回到房间，我开始收拾东西，还有六天，我就会离开这里。
正收着，宋修璟走了进来：“清宁。”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他：“你也是来教训我的吗？”
反正在他们眼里，苏雪婷做什么都不会错。
就算挨打的人是我，错的也一定是我。
他抿了下唇，抬手抚过我的脸颊：“疼吗？”
刚才被打时我没哭，看着所有人都站在苏雪婷身边时我也没哭。
此刻因为他这两个字，我的眼眶却酸涩起来。
我偏过头，没说话。
他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苏家委屈，不如我们早点结婚吧！结了婚，你到我家，他们就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我倏然看向他。
他继续道：“我刚才已经跟文铭哥还有苏伯母提过了，他们也同意，日子就定在六天后。”
他的神色那样温柔而关切，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上辈子，我们结婚的时间并没有那么早。
一听说能够嫁给宋修璟，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放弃了自己的前途。
他们也轻易就拿到了我的志愿。
这次也许是因为我的转变，他们也急了。
他刚才跟苏文铭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吧，只要我跟他提前结婚，上大学的名额自然会落到苏雪婷身上。
可重来一次，我不会再踏入那个地狱。
我低头整理手上的书本：“我觉得有些太仓促了。”
他见我没有直接拒绝，眼睛一亮：“不会，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们都会准备，你安心做新娘就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倒显得我不识好歹。
我扯了扯嘴角：“那你们决定就好。”
我的意见，从来不会有人在乎。
得到答复，宋修璟满意地离开。
后面几天，他们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因为时间紧急，一切从简，他们甚至连婚礼都不打算办，只决定两家亲近的家人朋友在一起吃个饭。
距离婚礼只有两天的时候，爸爸回来了。
那天我出门办完事刚回到家，就看见一家人热闹的围在一起，宋修璟也在。
最中间是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苏雪婷挽着他的手甜甜地道：“谢谢爸爸给我带了这么多礼物。”
我恍惚了一阵。
两年前我回到苏家，爸爸并没有回来。
只有妈妈带我去拍了张照片，然后写了封信给爸爸寄了过去。
他每个月都会有信寄回来，每个人都有，唯独没有我的。
上辈子我结婚的时候，他也确实回了一趟北京。
我很开心，努力地在他面前想要好好表现一番。
但他对我的态度也只是冷冷的，婚礼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
什么都没有给我留，却给苏雪婷留了一大堆他驻扎地才有的稀罕玩意儿。
后来他还跟妈妈撺掇宋修璟跟我离婚，将我赶出苏家……
或许是真的已经不在意了，现在再回想起这些，我居然也不觉得难受了。
我出声，打破他们的天伦之乐：“我回来了。”
屋子里的氛围明显一僵。
妈妈拧眉看着我：“又去哪里野了，你爸回来也不知道在家等着接，没良心的白眼狼，怎么教都没教养。”
苏文铭冷冷看了我一眼，没出声。
我苦笑一声，可分明，没人告诉我爸爸要回来这件事不是吗？
我又望向那个男人，声音发涩：“爸爸。”
他没应声，态度一如上辈子那般冷淡。
苏雪婷抱着他的手臂：“姐姐你天天往外面跑，是干什么去了呀？”
她状似天真地看着我，可眼里是明晃晃的恶意。
果然，下一瞬，一直没说话的宋修璟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清宁，你后天就要跟我结婚了，安分点待着。”
那语气，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要是以前，我只怕又要痛得难以自抑。
可现在，我只是点了点头，应了声：“我知道了。”
晚上，一家人吃饭时，象征性地叫了下我。
我推脱不舒服，也就没人再管我，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外面的笑闹声，直到深夜才停歇。
我以为他们休息了，想要出门喝杯水，一走到楼梯拐角，我听见爸爸的声音响起。
“这次我回来，打算把遗嘱立了，以后东西都留给文铭和雪婷，免得新来那个惦记。”
我浑身一僵。
下一瞬又听妈妈喟叹：“到底是被赵家养废了，再怎么教也上不得台面，她怎么就处处都要跟雪婷争？”
心里好像有一处彻底坍塌，粉尘漫天，我的眼睛好像也看不清楚东西了。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我没再听，转身回了房间。
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了门，直奔上海最大的报社。
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同志你好，我要登报断绝跟苏家的关系。”
第8章
报社同志跟我确定了好几次，我的态度都很坚决。
既然苏家的人都觉得我回苏家是为了钱财，那就断个干净吧。
不爱我的家人，不要也罢。
等回到苏家，就看见门上和窗上随便贴了寥寥几张双喜字的装饰，显得敷衍又讽刺。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这乡下土包子也就配得起这些了。
还没走进客厅，我就听见苏雪婷的声音：“修璟哥，你跟姐姐明天就要结婚了，伯父伯母不回来吗？”
宋修璟温声道：“爸妈说他们忙，这次就不回来了。”
我嘲讽地勾唇，这次不回来，等他下次结婚再回来吗？
说来可笑，前世结婚到离婚，再到我死，我都没见过所谓的公公婆婆一面。
苏雪婷笑声清脆：“那等有机会，我们去看他们吧，我都有些想他们了。”
宋修璟宠溺道：“好，每次打电话，他们也都会问起你……”
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在看到我的瞬间。
只一瞬他就收起笑容，皱起了眉责备道：“清宁，昨天不是才说过你，今天一大早又去哪里？我虽然说过让你安心当新娘，但你也不能这么不上心。”
他刚说完，苏雪婷接话：“就是啊姐姐，你看我都还在挑明天参加你们婚礼的衣服呢。”
她说完扯了扯身上的水红色的裙摆问我：“好看吗？”
“好看。”我点点头，微笑评价，“比我更像个新娘子。”
记得上辈子结婚时，她也穿了这样一条裙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落落大方招呼客人，我灰扑扑缩在角落里，像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
也许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回，苏雪婷一时噎住。
宋修璟眼中也出现一丝尴尬，又很快回神：“清宁，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起身过来拉我：“我们出去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聊。”
我垂眸，抽出手：“我们现在还没结婚，这样拉拉扯扯不太好。”
他愣了一下僵在原地，眼中闪过错愕。
我装作没看见，率先走出去，宋修璟过了好一会儿才跟上来。1
院子里，他试探道：“清宁，你告诉我，你最近天天出去，是不是悄悄去填志愿了？”
我毫不躲闪地跟他对视，语气平静：“快要结婚了，我只是想准备一份礼物给你，但你知道，我没什么钱，只能去打打零工。”
他松了口气，眼中溢出心疼：“没必要的，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我笑了笑：“你放心，已经准备好了。”
一定让他永生难忘。
宋修璟面上愉悦更浓，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听起来真让人期待，家里还有些东西要准备，我先回去，等我明天来接你。”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里面一片凌乱，被子掀落在地，棉絮满天飞，我精心爱护的书和笔记也被撕碎。
不用想，我都知道是苏雪婷的杰作。
此刻我只有庆幸，在第二天就将火车票和录取通知书藏了出去。
突然，身后响起苏雪婷故作惊讶的声音：“呀，姐姐，怎么搞成这样，修璟哥明天可是要来这个房间接你出阁的啊。”
我转头看她，她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你果然流着赵家的血，跟他们一样……那么卑劣又恶心。”
苏雪婷笑容骤然敛去，她上前就要抬手像上次一样扇过来，却被我一把抓住。
上次我是故意的。
真要论起来，我从小干农活，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又怎么跟我比呢。
我凑近她的耳边：“还有，你说错了，明天出阁的不是我，而是你。”
……
晚上，吃晚饭时。
妈妈问道：“雪婷呢？”
我放下筷子，接了一句：“她跟修璟出去了就没回来。”
她闻言没有丝毫诧异，甚至还跟旁边爸爸说了一句：“唉，看来雪婷确实舍不得修璟，这孩子不争不抢的，也是委屈她了。”
话里的意思，好像跟宋修璟的婚约是我强行抢过来的一样。
这一家人，连小姨子跟第二天就要结婚的姐夫两个人孤男寡女出去这种事都能接受，又有什么荒谬的事是干不出来。
我的心脏已经痛到麻木，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我看向他们：“爸，妈，哥哥，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希望你们保重身体。”
他们没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语气依旧带着教训：“嫁出去后好好相夫教子，少出门，别给我们苏家丢人。”
我无声一笑。
生恩养恩，早已在两辈子磋磨和忽视中一并还清。
回到小房间，我看着被绑在角落里堵住嘴的苏雪婷。
我问：“你知道，我这几天出门干什么去了吗？”
苏雪婷眼神惊恐地看我，疯狂摇头。
我拿出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宋修璟苏雪婷大婚之喜。
“看清了吗？我四处给你们送请柬去了，放心，一个都没漏下。”
他们想要悄无声息办，我偏要闹大，只不过新娘换个人罢了。
苏雪婷眼眸瞪大，呜呜想要喊些什么，却发不出声。
我苦涩一笑，声音嘶哑：“你不是喜欢宋修璟吗？我成全你们。”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所有人都在睡梦中。
我轻手轻脚起床的走出房间，来到院子外的大树下挖出一个塑料袋。
里面装着我的火车票和录取通知书。
我掸了掸土，小心翼翼将这两样东西装进包里。
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要。
等到八点，登有我和苏家断绝关系的报纸会送上门。
而那时，我已经在前往北京的火车上了。
路过宋修璟的家，我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将我从水中捞上来的人。
心尖又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将那个装有我和他所有回忆的铁盒放在他门口，我无声呢喃。
“宋修璟，祝你这个渣男，新婚快乐！”
第9章
在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之后，火车终于进了北京的站台。
我提着编织袋，随着拥挤的人流下了火车。
费尽了力气，才终于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
等到人群疏散了一些，我才看到另外一边的地方站了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
一个手里高高举着木牌，上面写着‘北京大学’四个字，另外一个人左手捧着一本本子，右手握着一支钢笔勾画着什么，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大包小包的人。
我不敢再耽搁，赶紧提着编织袋小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负责记录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名字。”
“苏清宁，化学系。”
男人多看了我一眼，就垂头在本子上勾了一下：“人已经到齐，大家带着行李跟我们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火车站。
外面，停着一辆大巴。
方才举着木板的男人道：“请大家有序上车，不要拥挤……”
想着马上就要开始我的大学生活，我的心里跃跃欲试，就连排队的时候也不觉得等待的时间很长了。5
等我上了车，还剩下不少的空位，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没一会儿，大巴就启动了。
在火车上的一天一夜我其实都没怎么休息，此时身体也很疲惫，但是精神上却格外的兴奋。
我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心里止不住的雀跃。
直到到了给我安排的宿舍，我的心情才平复了一点。
一个宿舍四个人。
等带领我们进来的人走了，我才跟她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苏清宁，化学系，以后请多多指教。”
戴着黑框眼镜，绑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生微微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叫我春娟就好了，我是哲学系的新生。”
站在春娟旁边的女生面容冷淡，利落的短发显得十分干练：“安夏，哲学系。”
最后一个女生从进了宿舍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看，打量着周围的眼神也满是嫌弃。
她身上穿的衣裳一看就价值不菲，手腕上带着一块梅花牌的手表。
我们三人已经介绍完自己，她也只是微昂着头轻哼了一声，没有搭话。
安夏看起来也不像爱说话的人，此时已经开始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我和春娟对视了一眼，也没有说话，开始整理。
学校发了床单被褥和日常用品，倒是不需要我自己准备了。
我的东西比较少，最先收拾完，想着以后都是室友，我给春娟和安夏都搭了把手。
至于那个有钱人家的女同志，我没敢接近她。
收拾完，我们三人在学校到处逛了逛，熟悉了环境。
又去食堂吃过晚饭，就回了宿舍。
最后那个女生的行李依旧乱糟糟的，此时也不见人影。
还是春娟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她放在桌子上的外文书：“她叫唐挽栀，看起来像外语系的。”
她刚说完，唐挽栀就提着一个热水壶从外面走了进来。
宿舍里顿时一阵安静。
就这样过了很久，春娟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氛围。
她攥着自己的麻花辫，看着我：“清宁同志，为什么今天登记填信息的时候，你为什么家里人那页的信息一个都没填。？”
第10章
下午大巴进入学校之后，接我们这些新生的人就带我们办了入学填材料。
当时只有我的家人资料上的信息栏是一片空白，老师询问我，我就将她叫到了办公室说了自己的情况。
出来的时候许多人都窃窃私语，其实我听见了。
但苏家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愿意像个祥林嫂一样见人就提，只简单说了句：“家里人想让我嫁人，不想我上大学，我跟他们断绝了关系。”
我话音一落，只专注着自己事情的安夏和一直有些高傲的唐挽栀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唐挽栀怀疑地看着我：“你不会是在说谎吧？”
“大学生多么金贵，还是最好的北京大学，就算再穷的家庭，也会砸锅卖铁把你供出来吧？”
我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苏家不缺钱，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前途如何。
以前养我的赵家，更是恨不得压榨掉我身上最后一滴血。
这些事情我都不想再提。
一时间，宿舍里再次安静下来。
我没想到的是，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安夏拍了下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朝她感激地笑了一下。3
离熄灯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顾惊蛰，也就是火车站做记录的那个人带人将我们的课本给送了过来。
“你们要清楚一件事情，你们这一批提前到校的跟其他的学生不一样。”
“如今正是人才稀少的时候，而你们都是各地顶尖的学子，是专门挑选出来为国家定向培养的人才。”
“你们在学习压力上，比别人要重得多。这是你们的课程安排，你们自己看看。”
说着，他将几张纸分发给我们。
因为是女生宿舍，他说完，就带着人离开了。
我看着纸上满满当当的课程安排，无形中觉得自己肩膀上的压力又多了几分。
似乎是被未来繁重的学习吓到，宿舍里更加安静了。
还没熄灯，我们就各自洗漱好爬上了床。
接下来的一周，我根本无暇顾忌其他的事情，上课，吃饭，实验，让我根本喘不过气来。
好在，随着慢慢适应，我开始得心应手，也有了些休息时间。
定向选择的化学系学生加上我也才八个人，教我们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姓方。
而顾惊蛰，也是老教授的学生，现在正在读大三。
最开始的实验，都是顾惊蛰带着我们做的。
周末，难得能休息的一天假期。
我早早的起了床，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洗漱好，打算今天去学校的图书馆学习。
因为跟春娟她们的专业不一样，我们除了有时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平时也只有在宿舍的时候才能见到。
等我再回到宿舍的时候，春娟和安夏已经出门了。
只剩下唐挽栀坐在桌子前，对着桌上的一面镜子往脸上擦粉。
她这一周在宿舍都没怎么说话，我也不想上赶着惹人嫌，带上本子和钢笔出了宿舍。
下了楼，还没走几步，我就愣住了。
就见楼前的树下，站着一个我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宋修璟满含冰霜地看着我，眼里似乎蕴含了滔天怒火。
只一眼，我就知道他现在有多生气。
我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书本，想转头就走，脚下却挪动不了分毫。
他走到我面前：“苏清宁，跟我回去！”
第11章
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之后还会有人来找我。
苏家的人并不在乎我，也不会管我的死活。
至于宋修璟，和苏雪婷结婚，不正是他想要的。
我以为他们只会狠狠骂我几句，然后顺理成章让那两人结婚，最大的保全两家的名声。
毕竟他们最爱面子了，爱到根本不想承认我的存在。
我做好了再也不会见到他们的准备，可我没想到，宋修璟找了过来。
深吸一口气，我看着他：“我不会回去的。”
宋修璟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更沉了几分。
他紧抿着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直接挥手拍在了我的身上：“苏清宁！给我一个解释！”
“为什么要把雪婷绑起来自己离开？为什么要送我和雪婷的请柬出去？”
“还有这报纸上跟苏家断绝关系的说明，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宋家和苏家为此丢了多大的脸吗？”
我没接报纸，报纸幽幽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地上。
我垂眼，刚好就能看见左下角那小小的框框里，清楚地写明了我要跟苏家断绝关系的事情。6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宋修璟的声音又提高了一点：“说！”
这个时候的学校人还不多，但此刻也有好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
我攥紧手指，抬头看着宋修璟。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一次，我不躲不避，一字一句：“好，那我就回答你！”
“第一个问题，我说过好几次，苏家跟你的婚约，让苏雪婷来履行，明明你们两人情投意合，为什么要将我扯进来？”
“你跟我结婚，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就是为了让苏雪婷上大学！”
“还有你的第二个问题，你觉得我为什么想跟苏家断绝关系？”
宋修璟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反问，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这么面对面的站了好一会儿，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清宁，我说过……”
“说过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说要我多忍耐，看着一个鸠占鹊巢的女人霸占着我的位置，我还要眼巴巴地像条狗一样对着她摇尾乞怜，对吗？”
“宋修璟，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委屈，会心痛的人！”
“你是不是还想说，只要我再乖一点，再听话一点，他们就会承认我，就会对我好？”
“可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他们从来没有看得起我过，因为我是被别人养大的，所以我没有教养，也根本就不配做苏家的孩子。”
这些话说出来，我明显的感觉到，胸腔里一直被压着的地方轻松了不少。
我的情绪也平缓多了。
“宋修璟，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为了苏雪婷毁了我的前途，你就不会感到不安吗？”
他看着我，眉头像是打了一个结，紧抿的唇有些发白。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家人，你不能这么对他们。”
“你听话，跟我回去，好好跟他们认个错，他们不会怪你的，毕竟你身上流着苏家的血。”
“还有，既然你已经入学，我们也不会逼迫你做什么，我跟你的婚约，还是作数的。”
宋修璟说着，就伸手来拉我。
我根本没想到，我的这些话，他像是一句也没有听讲去。
而他本就身手敏捷，不管我怎么躲，也还是被他抓住，往校门的方向带去。
就在我不知道要怎么脱身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道女声：“住手！”
第12章
我一愣，回头看去，才发现是下了楼的唐挽栀。
她穿着白衬衫，眉眼张扬，几步就跨到了我的身边。
因为是陌生的女同志，所以在唐挽栀伸手的时候，宋修璟也顺势放开了抓着我的手。
宋修璟刚要开口，唐挽栀就将我拉到了她的身后。
“我不管你是谁，就算真的是苏清宁的未婚夫，我也不会让你将她带走的！”
万万没想到，这一周都对我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唐挽栀会在这个时候出面帮我。
我呆呆地看着她高挑的背影，完全反应不过来。
“我刚才可是听得明明白白，你跟苏清宁的婚约是家里定的，现在可是倡导自由恋爱的社会，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
“还有，不管苏清宁跟家里有什么矛盾，也不是你这个外人能说道的！”
“她不愿意跟你走，你就不能带走她！”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敢这么跟宋修璟叫板。
再一看，果然就见他的脸色已经黑得能跟锅底媲美了。
他盯着我，咬牙切齿：“苏清宁，这是我跟你的事情！”5
我往旁边走了一步站在唐挽栀身边：“你走吧，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以后也别来找我。”
宋修璟深深看了我一眼，到底还是转身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转头看着旁边的唐挽栀：“挽栀，谢谢你啊。”
她扬了一下下巴，又偏过头去：“我又不是在帮你，是你们拦住我的路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就觉得，之前是我看走眼了。
初见这个姑娘的时候，我觉得她心高气傲，好像谁都看不上。
但其实，她心地很善良，只是平时不知道要怎么跟我们相处。
我看着她提在手里的帆布袋子，里面装着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便问：“挽栀你要去哪里？”
她哼了一声，扭头就想走，但没两步又转头来看着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出她的扭捏，笑了笑：“想问问你是不是也要去图书馆。”
“我也害怕刚才那个人再来找我，如果你也去图书馆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这样我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唐挽栀看着我，神情变换，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那就一起。”
我勾了勾嘴角，跟她一起并肩往图书馆走。
虽然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交流什么。
我们各自借了一本书，坐在角落里看了起来。
我拿的是一本化学方面的杂志，但是是国外的，通篇用的英语。
我成绩好，英语也不差，但过多的专业词汇，还是让我阅读起来有些卡顿。
而唐挽栀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国外的名著，时不时就会拿过那本比砖头还要厚的辞典翻一翻。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在图书馆过了一天。
晚上一起回宿舍的时候，春娟和安夏看见我们一起，愣了好久。
春娟看看我，又看看唐挽栀，表情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们这是……”
我没有多说什么：“挽栀人挺好的，我们现在是朋友。”
唐挽栀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扭过头去。
安夏用手肘捅了一下春娟，春娟才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听说有人举报清宁不孝，叫学校开除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