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断供华为的最新截止日9.15前夜,华为在其开发者大会(HDC)正式宣布,鸿蒙2.0版本之后,将正式开源,并在手机平台上商用,正式加入操作系统的主战场。
面向个人消费者的操作系统,乃竞争最激烈的技术战场。
从1981年8月12日,微软正式发布面向个人电脑的MS-DOS操作系统算起,之后40年的时光,全球恐怕出现了成千上万个玩家,其中大多数别说走向成功,甚至都没能熬到产品映入消费者眼帘。
满打满算,到目前为止,只有微软Windows、苹果iOS及MacOS、和谷歌Android三家公司的四个操作系统平台,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市场保有率,成功概率或可用一将成名万骨枯来形容。
操作系统战争:堪比登月的世纪工程对计算设备而言,操作系统是内核和基石。它是管家,主管着运行程序所需要的全部软硬件资源;它是信使,控制着需要输入和输出设备的全部数据和信息;它是传令官,我们对设备的每一项操作、每一句命令,都需要经由它之手。
没有操作系统,计算机或许和石头没两样,宛若失去灵魂的“死物”。
随着计算机性能的提高,功能的增加,开发一款操作系统的技术难度也呈现指数级攀升。个人计算操作系统发展40年,就让我们选择历史中期——以2005年微软发布的一款操作系统微软Vista为例,来说明操作系统之难吧。
Windows Vista(Windows 7之前的版本)是微软开发耗时最久的操作系统之一。据统计,在大量既有Windows代码、开发框架、开发工具的基础上,微软依然为Windows Vista项目投入了上千名研发人员,耗时五年,最终完成了这版代码量高达1000万行(如果算上中间迭代修改的代码就算过亿行了)的操作系统。
人力物力的倾注背后,是惊人的经费在燃烧。
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曾在德国Etre Conference会议发言中曾总结,Vista开发工程的耗资,居然达到距今半个世纪美国登月计划的耗资水平(200-250亿美金)。如果把这笔钱换算成现在的购买力,再折合为人民币,这是一笔约2400亿人民币的巨款。
尽管如此,技术仍不是操作系统难度指数的全部,毕竟对科技巨头来说,凡是能用技术解决的问题,还不算大问题,更难的在于如何运营一个操作系统的生态。
物理学的“熵”:从有序到混乱要解释生态对于操作系统的重要性,我们先引入一个物理学概念——熵。
最近听过“熵”这个词的同学,或许是因为诺兰执导的电影《信条》。
《信条》在剧中假设了一条物理世界观:万事万物皆含有“熵”,就像万事万物含有原子一样。然而,熵有「正熵」和「负熵」之分。凡是含正熵的物体,它的时间流向是正的,即时间是往前走的。相反,含负熵的物体,它的时间流向就是负的,在正常世界,就是倒行的。
「负熵」概念,就好比我们在看一部倒放的电影,如果电影从第90分钟开始,到第0分钟结束,从你(观众)的角度来看,你就在经历电影世界的时光倒流。当然,如果电影世界中的主人公是真实存在的活物,那么从他/她的视角看观众,你也是倒放的:你在第90分钟从电影院出口到退回观众席,在第0分钟坐下来开始看电影。
这里需要说明,尽管《信条》有诺贝尔奖得主基普·索恩(Kip Stephen Thorne)作为科学顾问,但电影中的“熵”和现实物理学中的“熵”是不同的。
现实中的“熵”来自物理学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它是能量单位焦耳和热力学温度的熵。先无需理会抽象的公式,物理学“熵”有一个更通俗的解释:它是一个代表系统混乱无序程度的指标。你可以直白地将“熵”理解为“混乱”。热力学第二定律同时规定,一个封闭孤立的系统的熵,如果没有外部力量干涉,其混乱程度总是倾向于自动增加。因此,万事万物皆有熵,万事万物皆熵增。
我们同样举例说明一下物理学的“熵”。有这样一栋新房子,如果没有人去维护保养,假以时日,这栋房子一定会腐朽衰败而无法居住。我们可以用“熵”来描述整个过程,新房子整洁而有序,所以熵低。旧房子破败不堪,因此熵较高。
因为热学第二定律只规定了“封闭系统的熵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却没规定“不能有外部能量的干涉”。因此我们有办法对付“熵”,那就是为一个系统注入能量。还拿房子举例,如果路人小甲愿意买下刚才的旧房子,小甲可以投资重新维护翻新房屋,就可以让房子实现“熵减”。某种程度,如果房子有意识,或许它能感受到《信条》中的时光倒流,重返样板间的样子。
熵是诺兰电影的灵感来源,我们对操作系统生态的分析,也会从“熵”说起。
就让我们把目光从物理学之熵移回到操作系统生态。
操作系统的“熵”:生态比技术更关键还记得“万事万物皆有熵”的物理学断言吧,拿代码写出来的操作系统自然也不会例外。我们假设一个刚刚写好的操作系统,一个簇新的软件,将最终被安装到电脑上。这台电脑,就经历了一个熵减到熵增的过程。
首先是熵减过程。
这台电脑的硬件部件是由混乱无序的沙子、铁矿石等原材料,经过复杂的加工制成的,这是熵减的过程之一;这部电脑的操作系统代码,是字符串根据一定的规则连接而成,这也是熵减的过程。
但当电脑交给用户时,系统就转变为熵增的过程。
为便于理解,我们假设拿到电脑的用户小乙是第一次用电脑。
在硬件层面,由于电脑零部件无时无刻不在老化,由有序变无序,这是熵增。
另外一方面,如果小乙学不会用电脑的操作系统,看似有序的编程代码和用户界面,对于小乙来说是混乱不堪的天书。于是,小乙把电脑闲置,假以时日这台电脑终会成为一堆电子垃圾。这台电脑对世界而言,就变成了无用的“废品”——电子垃圾,无可避免的彻底混乱无序化,熵增到爆炸。
反之,如果小乙是喜欢接受新鲜事物之人,不仅精心维护电脑,学用电脑的操作系统,还在业余时间学会了编程,开发出基于该操作系统的办公软件,最后吸引了其他同事也开始学用此操作系统,购买同款电脑。
小乙的这些投入,就是在为这台电脑的操作系统注入外部能量。操作系统的价值因此将得到提升,并实现“熵减”。
所以,开发一个操作系统固然很难,但是能否让更多外部合作伙伴、开发者,使用系统,开发基于系统的更多应用,推动生态“熵减”,才更难。
一家公司再强,能量也是有限的。只有无数合作伙伴带来外部能量,做强做大操作系统的生态,操作系统生态才能最终得以运转。
在这方面,曾经的诺基亚手机,有过惨痛的教训。自2007年开始,面对iPhone的竞争,诺基亚手机先后通过将原有塞班系统改版,与英特尔联手开发MeeGo,并委身微软实现Windows Phone软硬件一体化三种方式以求复兴,前后相关方耗资数十亿美金。但是这些举动,始终没能给开发者一个加入生态,提供外部能量的理由,诺基亚手机最终还是退出了历史舞台(后借品牌授权方式复出另当别论)。
操作系统的顶级玩家微软公司创始人比尔·盖茨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他在谈及Vista等软件开发时曾透露这样一个公式:“外部软件合作伙伴对操作系统的投入,是微软自身投入的20倍”。如果Vista的投资是200亿,那么外部合作伙伴为该系统生态所投入的资金,就是4000亿美金之多。
这些真金白金的投入,是注入微软操作系统生态的外部能量,也是推动其熵减的左膀右臂。
“耗散结构”:从厚积薄发到开放合作于是,鸿蒙的前途问题,到这里就可以转化另外一个议题:华为究竟能否对抗熵增,让合作伙伴为其注入外部能量?
其实对于系统熵增的难题,华为并不陌生,甚至有专门的研究。
在《下一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一本记录华为发展史的官方授权著作中,供职2012实验室技术思想研究员秘书处的丁伟为此书作序,其中就记录了“熵”对于华为企业管理发展的影响。
书中这样写道:
华为创始人任正非一次与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黄卫伟交流管理话题时,黄教授把热力学第二定律发给了他。任正非发现,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有同样的规律,对于企业而言,发展的自然法则也是熵由低到高,逐渐走向混乱失去发展动力的过程。
序言继续写到,要对抗企业熵增,有科学的方法。科学家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发现了一种「耗散结构」,可在不违背热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对抗熵增。
普利高津因发现这种结构,阐明了生命系统的进化过程,获得了1977年的诺贝尔化学奖。「耗散结构」是一种远离平衡的开放系统,它通过不断与外界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在耗散过程中产生负熵流,从原来的无序状态转变为有序状态,这种新的有序结构就是耗散结构。
基于对耗散结构的理解,任正非曾赋予华为两个发展理念:一个是厚积薄发,另一个是开放合作。「厚积薄发」讲要远离舒适区,坚持长期艰苦奋斗;「开放合作」,是指要与外部交换能量,对外赋能,并吸收外部能量,保持组织活力。
巧合的是,鸿蒙的出现和运营,就可以看作对这两种发展理念的践行。
首先是鸿蒙的厚积薄发。
鸿蒙看似横空出世,但其实并非一蹴而就。
去年华为开发者大会,华为消费者业务CEO余承东接受采访时透露,鸿蒙相关技术的研发储备可以追溯到十年前,已有5000人的团队投入其中。
在鸿蒙系统的开发思路上,华为也并非是为应对短期的断供,而是有长期的思考。
此前,我曾与华为消费者业务软件部总裁王成录对此有过较长时间的交流。鸿蒙最鲜明的技术特色,就是原创性的在操作系统领域提出了“软总线”的概念,将支持分布式设备作为其最终使命。
通俗理解,就是鸿蒙通过网络,将不同类型的设备,用一套体系(软总线)连接到一起,并统一调度管理。与此前的各种操作系统相比较,这是革命性的改变。
因为以前的操作系统再怎么更新,也是一个操作系统管一个设备,或者一个操作系统管理一群同类型的设备。
但在鸿蒙系统中,不同设备的软硬件资源,只要功能上可以关联,哪怕相隔万里,也会被视为一个整体,通过软总线一体化。
我们可以假设这样一个场景,如果有一部手机,一个无人机,一台电视,由鸿蒙系统统一管理。我们就可以实现站在院子里,用手机APP,调用远方空中无人机的摄像头拍田野,然后投放到房间内的电视屏幕上看田野。
手机APP+无人机摄像头+电视机屏幕,在鸿蒙的调动下,组成了可视为整体的虚拟单一系统,让万物在本质上实现互联和呈现全场景的智慧。
华为消费者业务CMO朱勇刚也在华为开发者大会2020的采访中坦言,因为操作系统的设备单一性,以往的技术生态也都是单一产品生态,比如PC生态,比如智能电视生态,但基于鸿蒙理念的全场景生态,实现了设备间的全联接,在商业上又将重新激活万亿级的市场规模。
华为的“厚积薄发”也不尽体现在鸿蒙上。假如没有鸿蒙,华为手机上的安卓也不再是纯粹的谷歌安卓。
王成录在华为开发者大会2020上这样说道:“我们(华为)给整个安卓生态系统贡献了太多创新想法,包括调度引擎,文件系统,还有UI手势导航,安卓平台有太多的创新思路来自于华为。”
所以,鸿蒙和安卓的关系,在华为语境中,其实不是产品的取代,而是思路的换代。
思路换代常见于技术世界的公司竞争中。比如从谷歌搜索吸走流量的不会是另外一家搜索引擎,而是Facebook的社交网络;让Facebook风光不再的,也不会是另外一个交友社区,而是一个短视频平台——TikTok。
从这一点上看,鸿蒙具备了跻身操作系统迭代竞争者的创新气息。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合作伙伴和开发者投入目光,并将能量注入生态的核心理由之一。
当然,提到能量交换,也需要生态本身具备类似的思路,这就不能不提到鸿蒙的开源了。
于是这次,我们也确实看到了鸿蒙的开源与开放。
在今年华为开发者大会上,余承东在主题演讲中高调宣布,将把鸿蒙操作系统源代码捐赠给开放原子开源基金会,项目命名“OpenHarmony”,赠送的内容包括了蒙源代码、文档和开发环境。
在大会的一场对话上,坐在我左边的华为开发团队同事眼神难掩疲态,当我问他对鸿蒙有没有信心的时候,他立刻目光如炬:“我们搞的特别好,昨晚,我们的开发板(开源硬件)全卖光了!”。
丁伟在序言中这样总结“耗散结构”三个特点:远离平衡、开放性和非线性。
于是,美国的断供,表面上当然是坏事。但却极大程度地动摇了华为手机业务日常熵增的平衡状态,改变了华为的技术路线图,推动了华为终端软硬件的非线性发展。而华为将鸿蒙交予开源基金会运做的决策,显然又强化开放合作。
从这个角度看,断供威胁,未必不是助益华为耗散结构的机遇。
8月份,任正非带队连续访问上海交通大学、复旦大学、东南大学、南京大学,促进产学研结合,推进科研创新和人才培养。随后有关方面,放出了任正非在高校座谈时的发言纪要,题目为《如果有人拧熄了灯塔,我们怎么航行》。
任正非在发言中这样说,“美国的一些政治家希望我们死……但是求生的欲望使我们振奋起来,寻找自救的道路。无论怎样,我们永远不会忌恨美国,那只是一部分政治家的冲动,不代表美国企业、美国的学校、美国社会。我们仍然要坚持自强、开放的道路不变”。
基于“耗散结构”的两大发展理念——厚积薄发与开放合作,在任正非的一言一行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星星之火:从被断供到无法被断供由于发展起步晚,又有各种条件受限,中国计算通讯产业(ICT)可谓苦“缺芯少魂”久矣(芯、魂分别代表计算芯片和操作系统),这不是一个新问题,但一直缺乏有效的解决方案。
而美国的断供和鸿蒙的开源,仿佛一点星光,照亮了华为接下来的发展道路;而华为的开放合作理念,似乎又将吸引点点星光,加入到鸿蒙操作系统的生态中来。
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专家、硅谷连续创业者,也是知名的Go公司创始人Jerry Kaplan(杰瑞·卡普兰),曾和微软在操作系统领域有过一番正面较量,他设计出全球第一款平板电脑,却在和微软等巨头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不过商业的失利,让他更加理解操作系统的生态重要性,他对操作系统的游戏规则,有过一段令人难忘的解释,被同在斯坦大学工作过的知名技术作家皮埃罗·斯加鲁菲(Piero Scaruffi)写在他的《硅谷百年史》中:
当一家公司创建一个(操作系统)的API(应用程序接口)时,就像试图在一片土地上建设一个城市。首先,该公司要说服其他开发者在这里建立自己的业务(开发自己的程序)。有了它们在这块土地上所建成的“商店”(软件),就会吸引客户/用户来此地生活(消费者迁移)。这反过来会吸引更多的程序员来这里构建应用程序,到这个空间以便贴近客户。这个过程如果顺利,这个城市就会比其他竞争者发展得快。
如果操作系统是这样一座城,在华为看来,不仅有希望亲手参与中国版操作系统的技术从业者在照亮这座城,还有更多的星光将能量洒向“鸿蒙城”。
一部分耀眼星光来自传统产业。
几乎所有人都认同我们正进入一个万物互联、万物智能的时代,但其实还有很多传统产业的人正站在时代的墙外。
华为消费者业务CMO朱勇刚用生活中常见的电器举例:当一线城市的房子成百上千万的时候,一个家用电水壶的市场价格,却从几百块跌到了几十块, 当家电越做越便宜,越做越没有附加值,如何与科技结合则是电器公司转型升级的好机会。家电厂商美的就在开发者大会的发言中,表达了与鸿蒙合作的期许。
鸿蒙对这些尚未联网的电器厂商而言,是赋能的机会。反之,这些家电厂商多年来了解消费者需求,解决了具体生活场景的问题,它们生产的“鸿蒙”电器,其实也是在用自己的能量为生态提供“熵减”的能量。
除了传统产业力量,在数字产业里,一些中小企业也是耀眼星光。
经过多年的数字化、网络运动,强者恒强的效应,互联网大平台正在更加轻易的通吃世界,小型服务商却因此而没落,这样的开发者在海外市场尤其多。
华为正在将目光投放在它们身上,在欧洲,老牌的导航服务提供商TomTom,正在因与华为的合作,在与谷歌地图的竞争中重新赢得目光。
数字世界需要一场新移民运动,很多产业已至转型燃点,只差些许星火,合作伙伴和华为完全可以“Play together”。
这一周,9月15日,华为走到美国新断供的新路口。
而断供的前一周,9月10日,华为在它的开发者大会上宣布了鸿蒙商用及开源计划,并在屏幕上打出“汇聚天下开发者的星星之火”的口号。
有意思的是,以软件代码形态出现的鸿蒙,却是华为一个无法被断供的产品。开源的代码是自由流动的,只要华为在对外赋能时不设门槛限制,那么也将无人可以限制华为自身的自由。
虽然华为往往被看作一家硬件公司,作为普通消费者,最容易感受到的产品也是硬件产品。但其实软件,才是一个设备的灵魂所在,操作系统才是计算设备、智能设备,区别于石头,等其他非人造物的关键所在。更何况,华为也一直名列中国软件业百强榜首。
试想,在软件世界里,不会被断供的华为,假以时日,又将创造何种能量,耗散于物理世界、数字世界,创造出更大的回响?
熵,一个火字旁,加一个商。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可讲。
1923年,德国著名物理学家普朗克到中国讲学,他第一次在中国学术界提到“熵entropy”这个概念,负责翻译的中国科学家胡刚复教授突发灵感,将“商”字(熵是热量除以温度的商)加了一个火字旁,将“entropy”意译为“熵”。
故事发生一百年后,一家公司,正在以“星星之火”的内外部能量,对抗某种举国之力的“断供之伤”。
开放代码既无签证,鸿蒙何不可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