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得,停笔三年,听说还有读者记得,尤其是在这个文字处境冷清的今天。
有人说写作就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和你同样质地的心灵。因为我的困惑,往往也是同时代人有的,只是我们彼此在用不尽相同的方式突围。
人类世界之所以不同,其一便在于,人总是不满足于事物的本来样貌,人总是会想,会思考,会寻找答案,有希望和悸动,要抬头看看北斗星辰。毕竟人生又不只是,生活和炒股。
所以我和秦圈的缘分,便来自于这种“解惑”。九年前,我在刚开张的秦圈写专栏,那时还踩着高跟鞋在陆家嘴的钢铁森林里看涨跌曲线,但更想弄清楚的,是人生的真相。
因为纸上“超前”得来的东西,无法稠密到去支撑那实打实的人生;我们对十几二十年后的人生模样,全靠猜测;我们对世界的判断和期待,只能在当时那个片面许多的生命段落之上建构。“敌众我寡”之下,常常就是削平棱角,先跳上世俗的传送带。
九年后,那堵认知的墙终于扎扎实实地往后推了九年,九年也几乎是一个人从“而立”到“不惑”的距离。当世界开始一寸寸水落石出,像是一节节明亮起来,连犄角旮旯都露了出来,似乎连带着把人也推到了观察世界的全新视角。
好像到点了,人就站上去了,眼前一亮了,总算有了一点相称的高度和那头的世界对话。当然这九年,世界不仅没有一刻安宁还屡屡发了烧爆了雷,中国社会同样发生了巨大的转折。自转的同时,还有公转。
背后都是时间的汩汩之声。
所以你看,“不惑”像是人生的功课,我们背着它穿过多变的时代,宏大叙事的碎片和曲折婉转的生命经历溅满了一身,融成骨血,再一层层蜕皮进化,出落成新的自己。
这个自己,现在站在了2024年的初秋。
那就继续写“不”系列(《不卷》《不疲》《不二》等),这次该轮到“不惑”了。
如果世界存在一团硕大蓬松的总体智慧,我们是否有一种方式可以穷尽它?
普通人自然能拥有的就是时间。年龄像是长城上的观察站,不同年纪的观看位能看到世界的不同模样,看得越多越胸有成竹,就像年龄一上去也就不容易紧张也不容易被骗。而很多年轻时凿凿确认的东西,在时间的长河里逐渐显露出相反的面目。时间有人无法忽视的高能。
比如你终于知道,历史大致是一些高能级别的人在歪打正着中设计出来的。那个如此睿智优雅文化底蕴厚重的老牌国家,在脱欧公投时,人们大多是投完历史性的一票,才蜂拥上网去查我刚才到底是反对了什么东西……世界差一点就形成不了现在的世界。
人生也一样。如果去回忆自己的过往,会发现那真是鬼使神差,每次阴差阳错都铸造了我们如今的样子,我差一点就成不了现在的我。就像下棋,每走一步,都意味着未来的棋局会大相径庭,但落子无悔。所以有时宿命论会更让人安心,否则怎么在这流沙般的人生之上挖掘意义呢。
高大的人物在缩小,矮小的人物变得伟岸。因为声誉和评价,同样是充满侥幸的东西。马克思的葬礼当时人数只有11位,并没有全世界团结起来的工人们;许多生后获得盛名的,生前穷困潦倒狼狈不堪,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未来的“伟大地位”。声誉好像是某一种查漏补缺,好让这个世界看起来不那么动物性和浅薄乏味。
漂亮的人常常是不走运的。人确实可以“持靓行凶”,接着天上源源不断的馅饼,但也可能是危险崎岖的信号,给了人莫名其妙把偶然当必然的底气。它们既是美的产物,也是美的代价。而那些早年看似不起眼的东西——不虚荣需要相当的见识,情绪稳定需要好的原生家庭,能千金散尽的早年一定没有匮乏感,哪一个都不比美来得更容易。
穷困的人不完全是倒霉的。穷人被迫更认真,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可能,以求自保。而正是这种四面八方过来的压迫感,才激发出了人最好的样子。苏东坡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的,全是那些陌生逼仄的角落。人的思维就像冰山,不撞到这些地方,你不知道还有那么多海平面之下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喜欢对抗,以为对抗是强大。但真正的强大是不对抗,是先接受、臣服,让苦难穿过身体,不留下任何郁结。晴天是我的生命,雨天也是我的生命,不是顺境才是好的,逆境才把我雕刻成如今的样子。最强大的人可以接受一切的发生。
所以回过头看我的20岁、30岁,虽然都有分量、有力量,但远没有到智慧的程度。我感恩时间把我带到这里,我终于变得更释然、松弛、无所谓、不对抗,舍不得年轻回去。
当然我相信时间一定会把我带往全新的未知之地,在时间面前,我们总是“局部”知道而已。“不惑”是一个进行时。
但“不惑”不是年龄的专利。南开大学文学院的张静教授(也是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的弟子)讲过一个美籍华裔女孩牛牛的故事。
上世纪末,牛牛出生于美国纽约的华人家庭。在当时的移民聚居区,父母热衷于让孩子们学好英文融入美国社会。但牛牛不同,她四岁起就跟着外公外婆学诗词。
“英文是世界上最有用、最方便的语言,而中文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智慧的语言”。牛牛小时候曾因读过很多白居易的诗,梦到过白居易三次,梦到皇帝下旨把他贬到江州,她哭着闹着要和他一起去。
9岁那年,她还在纽约上小学,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叶嘉莹先生。她被叶先生一句话:“如果我要倒下去,我也要倒在讲台上”深深震撼。她郑重地告诉家人,要拜叶先生为师。
11岁那年,她打听到了叶先生会在温哥华的UBC讲课,牛牛和妈妈、妹妹便专门飞到温哥华,在UBC大学亚洲系图书馆,等叶先生讲课间隙与她交流。
其后,牛牛母女三人坚持在温哥华听了叶先生两年的暑期课程。此后,牛牛和妹妹正式拜了叶先生为师,她们在叶先生小小的房间外行了拜师礼,三拜九叩。
13岁时,牛牛以全校第二的成绩从美国私校退学,跳级报考南开,后被南开文学院破格录取,成为叶先生年纪最小的弟子。在南开,她读了三年本科、三年硕士,本想继续读博,叶先生劝她去西方接受学术训练,这样更有利于打通在西方讲授中国诗词的道路。
19岁的牛牛,最后选择了去哈佛东亚系读研究生,还拿到了哈佛全奖及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奖学金。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了,人们或许会觉得就是一位成长经历不太可复制的“神童”罢了。她20岁之前的人生如此高密度,彷佛天降神兵,紧凑顺遂到不像是真的。
但时间会重新生出东西,会赋予这些看似偶然的现象以来历、线索和结果。答案是生长的。
从哈佛读了一年多之后,牛牛回南开看老师,同时给学弟学妹做了讲座。有人问,你在哈佛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她回答,最大的收获是成功竞聘到了一个义工组织的岗位。
原来哈佛广场上有个流浪汉居容所,牛牛的岗位就是每周有一天要去为流浪汉们做早餐。这意味着无论波士顿遇到多大的风雪,牛牛必须一大早起床,赶到居容所,七点前做好早餐,轻轻唤起流浪汉,等他们吃过饭收拾好,再去学校上课。
牛牛没有提在哈佛见到了这个世界上多少顶尖的脑袋,听了多少场直击灵魂的报告,相反,这个义工岗位才是她最大的收获,因为她终于可以为他人贡献时间和劳动了。
后来央视为了采访牛牛,几次邀请他从美国回来,包机票等一切费用,但牛牛几次都推脱了。有人不解,说是不是她不知道在央视的露面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怎样的飞跃。
张静教授说,恰恰相反,她就是太清楚她的人生要怎么走了,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知道你听到这个故事是怎样的感受,于我彷佛一阵清风袭来。即便世界上的人总以一种重叠性极高、循着相当有限的那几种路径生活和前行,但仍然会有那些不一样的人。
不一样在于,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刻是讲,如何投奔现实的阵营,攀援时代的列车,获得等价的回报。代替“热门”“捷径”“功成名就”这些现实世界热搜词的,是“甘愿”“热爱”“赴汤蹈火”。
所以 “不惑”不是年龄的专利。时间给了你机会,但它不会自动生出真相,人要努力催生。
牛牛走的每一步都清醒而自知,和她从小浸泡在诗词里关系巨大。古今时代不同,但人心总是那个。每一个在天地间安身立命且“不惑”的诗人,没有一个不是在风雨中仍怀揣本心的人。古人把人生“解惑”的密码悉数放入了诗词,牛牛是那个早早翻开锦囊的人。
但我想,这个锦囊同样可以赐予普通人。
如何“不惑”?你必须要跳出现有的环境,四面八方多重视角去观看世界。
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你在高速行驶的火车和飞机上,外面的世界飞速退场,人很快会失去注意力;换言之,如果轰然前行的世界是一个高速前行的列车,不喘一口气跟上世界的速度、追随每一个时代风潮并不会让你变得更睿智、更“不惑”,反而会沉湎其中看不到真相。
而谍战剧里“反跟踪”的终极法门都是迅速跳上一辆公交车,在一条大马路上,走路、骑车还是开车,基本都是恒定的速度,但只有公交车走走停停,是那个破坏了队形的“异类”,但只有如此才能迅速让那个跟踪者露陷。
走走停停,才能让人露出马脚,让世界露出那个真凶。
更直白点说,当你的时间节奏不被世界带着同步,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视野,获得“不惑”的可能。
当我在过去的九年里换过城市、换过行业、和截然相反的人群相处,从容地观察那些轨道内的内容,也能心无旁骛跃入旷野,不过就是为了搞清楚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睿智的古人总是劝陷在困境里的人,从远处看,从世界亘古不变的那头看,从全人类普遍的生命经验去看,才让受苦的人恍然大悟。一旦个体的经历混入了集体的经验,它强大的威慑力立马就偃旗息鼓,去掉了最坚硬的部分。
在牛牛的回忆里,还有两个段落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是叶嘉莹先生有一天和她们讨论中国的“两个半”诗人,屈原、陶渊明和半个杜甫。
为什么杜甫是一半?因为杜甫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就说明还是有攀比之心,而人生最高境界就是不和人比,而要自我实现。
还有一个,是叶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她说,“人生最后什么都带不走,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但有一个东西例外,那就是你自己的灵。”所以人生什么最重要?就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提升修炼自己内心的灵。
以上献给秦圈9周年,也献给前行在“不惑”道路上的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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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017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忆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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