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庆龙
【编者按】
周令钊（1919.5.2—2023.1.3），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爽口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著名艺术家、艺术教育家，中国艺术设计大师，中国壁画运动开拓者之一，新中国国家形象重要设计者。
2018年8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给周令钊等中央美院8位老教授重要回信中指出：“长期以来，你们辛勤耕耘，致力教书育人，专心艺术创作，为党和人民作出了重要贡献。耄耋之年，你们初心不改，依然心系祖国接班人培养，特别是周令钊等同志年近百岁仍然对美育工作、美术事业发展不懈追求，殷殷之情令我十分感动。”
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周令钊被评为“新中国70年最美奋斗者”，为中国美术界唯一获此殊荣者。
2023年1月3日，周令钊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104岁。
在周令钊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特发此文，以表达对周令钊先生的深切缅怀。
△2017年5月2日，周令钊先生在在京平江乡友为他举办的98岁的生日宴会上。席间，先生唱了傣族情歌《吊莲花》。他说，这首歌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云南学的。（摄影/曾灏）
（一）同时具有“四种身份”的一代大师
我与周令钊先生交往三十多年。
2015年10月，中共平江县委的领导同志邀我为周令钊美术馆作序。关于周令钊先生其人，我在此序中写了如下文字：
周令钊先生生于1919年5月2日，湖南平江县三市镇爽口人。他波澜壮阔的人生、崇高的艺术成就后启来者，是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
他是资深的革命者。他1937年参加了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湖南文化界抗敌后援会所属的湖南抗敌画会，1938年进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第三厅艺术处美术科，1942年加入抗敌演剧队5队，在硝烟弥漫的革命生涯中，他以笔代枪投身抗日战争和人民解放战争，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及缅甸多地；他还把十多个弟弟妹妹（最小的9岁）带上抗日战场，送进孩子剧团或抗敌演剧队等团体宣传抗日。
他是新中国国家形象的重要设计者。他与夫人陈若菊一道绘制了开国大典悬挂于天安门城楼的毛泽东画像；参与设计了国徽、政协会徽、少先队队旗；主笔设计了共青团团旗、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和人民共和国10大元帅着装的元帅服；整体设计了第二、三、四套人民币；担任1950年至1967年间17年的北京天安门广场国庆游行、阅兵盛大活动的仪仗队、文艺大军的总体美术设计；担任第一、二、三届全国运动会大型团体操背景，在北京举办的亚洲运动会和中国最早的主题文化旅游公园——深圳“锦绣中华”、“中国民俗文化村”的总体艺术设计；担任新中国第一任邮票设计顾问，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邮票设计艺术人才；参与了北京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毛主席纪念堂等重要场所的艺术设计，为北京人民大会堂、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等重要机构和全国党代会、全国“两会”等重要活动创作了大量体现国家形象的大型壁画、宣传画、邮票等艺术作品。他以独具匠心的艺术表现，用崭新的视觉形象设计了崭新的国家形象，表现了民族荣光，反映了人民当家作主的精神风貌。
他是杰出的绘画大家。他集水粉、水彩、丙烯、中国画、油画等众多精湛表现技艺于一身，创造出多姿多彩、温暖美好的绘画语境。他的许多作品成为传世之作，被北京人民大会堂、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等机构永久展示、收藏。
他是新中国高等美术教育的一代名师。1948年，他应徐悲鸿先生邀请，任教于国立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前身），其后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讲师、副教授，版画系副教授，壁画系教授，民族画室主任等直至离休，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是新中国高等美术教育的重要拓荒者、奠基者和一代名师。
周令钊先生的众多艺术设计和美术创作作品以国家名义发布，为国家代言，他在设计艺术界和美术教育界具有崇高声望，但他的名字并不为公众所熟知。他大德高风，淡泊名利，默默奉献，受到了国家和人民的尊重。
我是周令钊先生的小老乡，老家相距十几里地。
1981年7月，我从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平江县人事局工作。不久，见到了正在为新建的中共平江县委招待所创作大型壁画《春洒黄金堰》的周令钊先生和他的夫人陈若菊教授。其时，先生和他的夫人分别是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县人事局在县委机关办公，与县委招待所一墙之隔，我一有空就去看他们画画，和他们聊天。后来，我采访先生的稿子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这算是我和先生的第一次接触。
△2019年9月3日，“为新中国造型——周令钊先生百岁艺术展”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幕，100岁高龄的周令钊先生出席开幕式。这次展览展出周令钊先生创作的300多件作品以及大量文献资料，全面呈现了周令钊先生一心为祖国、为人民进行艺术创作的杰出成就。
（二）给“小同行”的最好礼物
1991年3月，我被调到长沙工作。
我儿子曾灏从小喜欢画画，到小学二年级时就画了大大小小近百幅，班主任老师鼓励他在长沙办一个个人画展。筹备儿子画展阶段，我正好到北京出差，就带着儿子到地处北京红庙北里的先生家拜访。先生看过我儿子的一些画后高兴地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没有你画得好。照这样下去，你一定是个大画家，要超过我！”儿子听后懵懵懂懂的特别得意，缠着爷爷要看他的画。那天，先生拿出他珍藏的大量的作品给儿子欣赏，其中有先生在抗日战争期间在广西、云南和缅甸前线的写生作品，都是被炮火洗礼过的东西。先生一边让儿子看他的画，一边讲解画这些画时或惊心动魄或妙趣横生的背景故事，使儿子大感惊奇，大开了眼界。先生还兴致勃勃地为儿子的画展题写展标“曾灏之画”，四尺斗方，字写得苍劲有力，神采飞扬。儿子的画展在长沙开幕的那天，我给先生打电话报告情况，先生特别高兴，在电话那头连说祝贺祝贺祝贺，还要我把电话交给儿子。他对我儿子说了好长一段话，说些什么我不太清楚，但从儿子的神情中我感受到儿子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先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大多在长沙度过，在长沙有很多老朋友。其中，著名工笔画大师、原湖南省文联执行主席、湖南省美协主席陈白一先生是他华中艺专的校友，虽然比先生小7岁，但很“铁”，是他一生的好朋友。先生到长沙必到白一先生家里吃一顿饭。每到这时，白一先生家里就像过大年一样，孩子们都要赶来陪“周伯伯”。先生到白一先生家里作客，总要我带上儿子一起去。先生请白一先生拿出好多画给儿子看，并一边看一边给儿子讲构图、线条、色彩等的运用。此时，先生就像一位幼儿美术教员，用平实而有趣的语言，把美术创作的道道讲得外行人都听得懂。儿子依偎着他，听得有滋有味。有了这一层关系，我便经常带儿子到白一先生家里去求教，白一先生每次总要先谈起先生，谈到他和先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先生的关系，我和白一先生家人的关系也很亲近。白一先生的大儿子、知名画家陈明大先生主动收我儿子为学生，儿子利用假日在他举办的美术班上整整学了两年画。
儿子13岁生日前，先生恰好到了长沙。在我家的客厅里，先生主动提出要为我儿子画一幅速写，画完后笑呵呵地题上“曾灏小同行十三岁”，署上名，钤上印。这幅作品十分完美，是先生送给我儿子最好的生日礼物。
儿子上大学了，出国了，硕士毕业了，留校了，攻读博士学位了……先生得知儿子这些好消息总是特别高兴，总要为他祝贺。我们每次见到先生，先生总要问儿子的一些情况。
2016年5月2日，是先生97岁华诞。前两天，儿子回国休假。我们全家特地到先生家里为他祝寿。先生久久地拉着我儿子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长大啰，长大啰，大男子汉啰，好好好好……”
虽然我儿子后来没有学美术专业，但他的人生因为被艺术滋养过，被艺术大家的风范熏陶过，因此多了一份成长的动力，多了一份优雅的情怀，多了一份值得永久珍藏的财富。
（三）人民需要就是他无休止探求的动力
2000年2月，我请先生全家到岳阳南湖过春节。
春节期间，按照预先约定，每天除吃饭睡觉、接待来访客人外，我们足不出户，两家人安安静静地听先生谈了整整7天7夜，春节后又移师长沙接着谈了3天3晚。先生两次与我们的完整交谈，共有60多个小时的录音和厚厚一大本采访记录留存。我采访先生时，两家人全程在场旁听、交流。
先生的思绪穿过茫茫的历史烟云，从他的家世、人生经历到他亲身见证的各个历史时期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等等，娓娓道来。先生所述几乎就是一部生动、完整的中国现、当代史，波澜壮阔，可歌可泣，令我们震撼不已！
先生的生命从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的前两天出发，30岁前，历经剧烈动荡的民国、风云激荡的国内革命战争、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浴血奋战的人民解放战争的洗礼。
先生早年就读于长沙华中美术专科学校和武昌艺术专科学校，受教于汪仲琼、陈国钊、唐一禾、沈士庄（高庄）等名师。1936年，17岁的他在上海华东照相制版印刷公司当学徒，跟随著名的制版印刷专家柳溥庆学习制版。1938年，19岁的他进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二次国共合作后组建的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第三厅艺术处美术科从事抗日宣传工作。1939年，他参加由范长江带队的南路前线工作队，在炮火硝烟中深入广西柳州、迁江、滨阳、镇南关等地慰问抗战军民。尔后，他随抗敌演剧5队去滇缅抗战前线写生，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缅甸，慰问中国远征军的将士……
先生走上艺术道路的同时走上革命道路，是革命和战火的洗礼使他的艺术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和魅力。
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先生正好30岁。那年3月底，他受命为4月1日至4月20日在北京六国饭店举行的国共和平谈判布置主会场。可能是他绘制的毛主席画像形神兼备，得到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赞赏，因此便有了为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绘制毛主席画像的缘由。从那时起，先生先后参与或主笔如前所述的众多国家级重大项目的设计，成为新中国国家形象的重要设计者，成为屹立于这个时代的一代大师。
△1949年，周令钊与夫人陈若菊合作绘制的《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画像》。10月1日，毛主席就站在这幅画像的上方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1950年，周令钊参与设计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
△1949年，周令钊参与设计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会徽。
△周令钊整体设计了第二、三、四套人民币。人民币的设计以其美感、民族性、技术性的卓越表现，入选1989年奥地利中央银行行长主编的《国际钱币制造者》一书。入选此书的是全世界钱币设计最好的8个国家，在亚洲，只有中国入选。
△周令钊整体设计的第二套人民币（1953年—1956年）
△周令钊整体设计的第三套人民币（1960年—1965年）
△周令钊整体设计的第四套人民币部分票样（1980年—1990年）
△1955年，周令钊设计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
△1950年4月，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在团中央送审、周令钊的共青团团旗设计稿上的批示。在这个设计稿上，“团结在共产党周围”是周令钊的朋友娄霜写上去的。
△1950年4月，周令钊吸收他的学生刘易晏设计初稿基本元素重新设计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旗。
△周令钊是1950年至1967年间17年北京天安门广场国庆游行、阅兵盛大活动的仪仗队、文艺大军的总体美术设计者。周令钊绘制的1954年国庆节天安门游行队伍设计稿，刊登在《新观察》杂志的封面、封底（通版）。
△周令钊设计了第二、三、四届全国运动会大型团体操背景画。这些画，由看台上的观众利用手中的彩色翻板即时完成，成为享誉世界的多维超大型公共艺术作品。
最好的时光在路上。
先生84岁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北大厅创作壁画浮雕稿《松》、《竹》、《梅》，87岁绘制彩墨长卷《玉龙雪山丽江春》、《汨水平江永流芳》，93岁开始创作、94岁完成北京朝阳门地铁站6号线大厅大型陶瓷浮雕壁画《凤舞朝阳》和《京东粮道》，98岁设计狗年邮票……
先生是现代中国艺术的一座高峰，不言不语，却横空耸立。
关于他的成就，“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称号获得者、原中央美院副院长侯一民先生给了他这样的评价：
“有哪一位艺术家有如他那样，涉猎了难以想象的广泛而多样的领域；
有哪一位画家有如他那样，完成难以数计的或为重大或为平凡的艺术项目的创造，却都能达到至精至善；
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主要是凭在战争年代，在实际工作中，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完成了他智慧和功力的积累与冶炼，成就了一代大才；
有多少人能如他那样，人民需要就是他无休止探求的动力，不停的劳作是他终生的快乐；
又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获得令人羡慕的六十三年相偕相助、相敬相亲的美满爱情……”
（四）为家乡人民深情奉献精品力作
那次在岳阳过春节，市里领导和有关方面请先生为岳阳画点东西，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为了为家乡人民奉献好的作品，先生在岳阳写生、体验生活两个多月，回到北京后潜心创作，数易其稿，定稿后到岳阳现场绘制，先后历时一年多。
令岳阳方面没有想到的是，先生竟然为岳阳创作了两幅大作：一幅是在岳阳南湖宾馆4号楼大堂北墙上的巨幅壁画《天下忧乐情满楼》，画的是天下名楼岳阳楼的壮美景色。作品画幅宏大，视角独特，大气磅礴，意境深远，既有对“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的巴陵胜状的尽情描绘，更有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意韵的酣畅诠释，是十分难得的深情力作；另一幅画则是在这幅画同一堵墙的另一面——隔壁会议室的南墙上，名曰《春风又绿盘石洲》，一面墙宽，很大，画的是先生老家、岳阳市所辖的平江县盘石洲的秀美景色，作品构图精巧，刻画精微，表现精妙，绿色基调，万物蓬勃，将盘石洲的自然奇观与天地山川的极致之美描绘得淋漓尽致，表达了先生对家乡的深爱之情，是先生奉献给家乡人民的又一幅精品力作。
在同一幢不大的楼宇里，出现两幅先生倾心创作的巨幅作品，在中国的其他地方，没有过。
机缘巧合，与先生在岳阳过春节的同年7月，我被调到北京工作。同在一座城市，与先生的联系就更方便、更紧密了。先生把我看作他的家庭成员一样。我会经常去看他，和他谈天说地；他想念我了，会打电话叫我过去；他有什么高兴或不高兴的事情也会给我讲；连他家的小花园里开花了，也会打电话叫我过去赏花。
△2013年5月4日，周令钊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他家小花园里的花开了，请我去赏花。他告诉我，前天，团中央办公厅的同志给他送来了他设计的共青团团旗设计稿影印件，上面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的批示和签名。他说：“团旗虽然是我设计的，但经过领袖们的签名审批，是我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才第一次得知。”
有时心血来潮，我也会画几笔。记得那年，我和家人与先生全家到洞庭湖中的君山岛观光游览，我被眼前的景色所打动，停住脚步，在柳毅井旁写起生来。先生站在我身后专心地看我画，不停地说我画得好；先生尤为看重我的漫画，给了我很多指教；平时，我画的一些东西也经常送给先生看，他总是那样诲人不倦。
2011年下半年，92岁的先生和他84岁的夫人陈若菊教授应邀为北京湖南大厦创作巨幅壁画《长沙——湘江北去》期间，我一有空就去现场观摩。有一次，先生叫我“帮忙”，我也不客气，在享有盛誉的两位艺术大家共同创作的作品上，画了画中橘子洲头的一片草地和两棵树，先生开玩笑说：“那块地方是你画的，要署上你的名字才好。”这份情谊，弥足珍贵，令人难以忘怀。
回望与先生交往三十多年的历程，我像进了一所无形的大学，更像翻开了一部博大精深的经典。先生的光辉人生、高贵品格、崇高精神，像一个彤彤的火把，照亮在我前行的路上。
【本文为《亲历中国100年——周令钊传》（曾庆龙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自序节录，在此发表时，作者作了一些修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编者注】
【作者简介】
曾庆龙，湖南省平江县官塘农场人，历任海关总署办公厅干部、中国海关出版社期刊部主任，中国海关出版社副社长，中国海关博物馆副馆长，《金钥匙》杂志社社长，《中国海关》杂志社主编、社长等职。
中国经济、文化学者，资深新闻出版人，中国新闻文化促进会理事，中国期刊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作家协会会员，诗人，画家。
多有新闻、经济、文学、艺术类作品发表、出版，众多书法美术作品展出并获奖。其中，《亲历中国100年——周令钊传》（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2019年4月8日出版发行，同年7月9日-13日中央电视台10频道（CCTV10）“读书”栏目以5集的重磅篇幅连续播出关于该书的特别专题，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漫画作品29幅入编《国文国史三十年》（中华书局出版）；《安南先生》（中国画）作为中国政府“国礼”由中国国家领导人赠予联合国第7任秘书长安南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