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镂玉雕琼，必追工于郢匠；镌金刻石，当问艺于秦台。若夫鸟虫篆印者，肇自商周之鼎，盛于两汉之章，蟠屈如龙蛇之蛰，翩跹若鸾凤之翔。方介堪、韩天衡二公，并世争鸣，各骋其妙。方氏得天然之趣，若春云出岫；韩公擅人工之极，似秋月临江。余虽浅陋，敢竭愚诚，试析其异同，用陈管见。
方氏之作，妙在浑成。观其"潇湘画楼"一印，朱白相生，宛若云霞幻化。鸟喙不事钩钎而自含生意，虫足未施雕琢而别具风神。线条婉转处，似听江南烟雨；章法疏朗时，如见远浦归帆。尤以"鱼饮溪堂"白文印为绝，鱼形化作点画，竟与篆文浑然一体，恍见庄周濠上之乐。其刀法似拙实巧，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此正所谓"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者欤？
韩公之制，贵在精微。其"百乐斋"朱文印，鸟首麟角，纤毫毕现；"味闲雅室"白文印，虫须羽翼，历历可数。每见其印面，若观青铜错金，纹饰繁复而不乱；如览漆器螺钿，五彩斑斓而有章。刀法若吴带当风，笔笔送到；章法似公孙舞剑，招招连环。尤以"韩天衡印"回文式为奇，四灵环绕，各守其位，而气脉贯通。此非"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之匠心乎？
二公相较，异曲同工。方氏似李太白醉酒题诗，天然一段风流；韩公如杜少陵捻须苦吟，字字皆经锤炼。方之线条，若春蚕吐丝，绵绵不绝；韩之结构，似夏云奇峰，嶙嶙有骨。方作"来禽馆"印，三字错落，如见群鸟栖枝；韩刻"弘毅"印，二字盘曲，恍闻金戈铁马。一者得楚骚之浪漫，一者具汉赋之恢弘。虽殊途而同归，并臻绝艺。
细究其源，方氏承陈鸿寿之遗韵，化黄牧甫之刚健为柔美。其印面常有"疏可走马，密不透风"之妙，盖深得邓石如"计白当黑"三昧。韩公则熔吴昌硕之苍浑与王福庵之工稳于一炉，复参以青铜纹饰、瓦当图案，遂成一家面目。方如张旭狂草，满壁纵横；韩似怀素小草，字字珠玑。
今观方氏"西泠印社"巨印，五厘米见方而气魄雄浑，鸟形隐现其间，若藏若露，此正谢赫"气韵生动"之谓也。韩公"江山如此多娇"多字印，六厘米规制而法度谨严，虫鱼穿插其里，亦幻亦真，岂非荆浩"搜妙创真"之旨乎？方之"明月前身"印，空灵处可容太虚；韩之"与古为徒"印，精密处难容毫发。
余所以偏嗜方作者，盖因其印中有诗。每观"海山仙馆"印，便生"忽闻海上有仙山"之想；见"烟波钓徒"印，顿起"斜风细雨不须归"之思。其线条之流动，若伯牙鼓琴；其留白之妙处，如摩诘画雪。韩公之作虽极尽工巧，然终少此份天机盎然。譬如陶渊明采菊东篱，自得真趣；陆放翁校书天禄，未免着痕。
然韩公亦自有不可及处。其晚年所作"知白守黑"印，融草篆入鸟虫，老辣纵横，若飞瀑泻涧；"七十以后作"印，化繁为简，如老梅着花。方氏晚岁则愈趋平淡，"我书意造"印已入无技巧境界，如青原惟信禅师见山还是山。二公艺境，实难遽分高下，犹李杜诗篇，各极其致。
方介堪尝言："刻印如参禅，妙悟不在刀。"故其作能超然象外；韩天衡则云："七分篆三分刻"，是以其制尽得环中。一重性灵，一尚法度，此其大较也。譬诸绘画，方乃米家云山，墨戏而已；韩如李公麟画马，纤毫毕现。要之皆能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
今之习鸟虫篆者，或专摹方，或独法韩。然智者当知：学方不可徒求疏放而失之野，效韩不宜但事工巧而伤于板。昔人云"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二公之艺，譬如江河，取一瓢饮可也。若余之偏好方氏，亦不过如东坡嗜陶、山谷杜，各随性分耳。
赞曰：凤翥龙翔，虫鸣鸟唱。方得天趣，韩穷人匠。疏可走马，密难筛糠。并世双峰，千秋两行。刀追三代，印映八荒。谁曰小道，斯文永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