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棉被,整整晒了三天。
那天是周三,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家的邻居陈婶打来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小程啊,快年底了,你爸是不是有点迷糊?棉被晒在院子里,三天都没收,我喊了几声,他也没回应。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我怔了一下,随口应付道:“他年纪大了,可能忘了。我忙完手头的事,过两天再回去。”挂了电话,我回到会议桌前,继续讨论年终规划,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
第二天中午,陈婶又打来了电话:“小程,你爸的棉被还是没收,连位置都没动过。我觉得不对劲,你不回来看看,真不放心啊。”这一次,她的语气更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父亲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屋,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半年前过春节。
我记得他当时看起来精神不错,虽然头发全白了,腰背也有些驼,但说话还中气十足。可毕竟他已经75岁了,身体哪能跟年轻时候比?
匆匆请了假,我开车回到家乡。一路上,我脑子里全是陈婶的那句话:“我喊了几声,他也没回应。”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我害怕,我不敢想,但心底又隐隐觉得,那扇门背后,隐藏着一个我不愿面对的真相。
车停在老屋门口时,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父亲的那床棉被安静地挂在竹竿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让我心里发慌。
我喊了一声:“爸!”没有回应。
走进卧室时,我看见父亲安详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他的手冰凉,胸口没有起伏——他已经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的一生,是苦涩而隐忍的。他曾是一名木匠,手艺在十里八村出了名。
小时候,我和弟弟总能听到村里人夸他:“你家老程做的桌椅结实又好看。”可我知道,父亲的骄傲背后,是生活的无情打磨。
母亲去世得早,那年我十岁,弟弟七岁。从母亲病逝的那天起,父亲便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他白天在村里接活儿,晚上回家赶工,日复一日,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背也越来越弯。
小时候的我,总觉得父亲是个冷漠的人。
他不善言辞,从不说“我爱你”或“你辛苦了”这样的话。
甚至我们姐弟俩考了好成绩,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好好学习,别骄傲。”那时候,我不懂这样的爱,总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隔着一堵墙。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明白,有些爱,不在嘴上,而在行动里。
小学五年级那年,家里穷得吃不起米饭,父亲却硬是借了三百块钱,给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
他说:“你学校离家远,天天走路太累,有了车就方便多了。”那辆车是村里邻居的二手货,漆都掉了不少,但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像宝贝一样。
我兴奋地问:“爸,这车花了多少钱?”
他摆摆手:“不贵,别人便宜卖的。”
后来,我听邻居的孩子说,那三百块钱是父亲硬着头皮向亲戚借的,还被人骂了几句。父亲却从没提过这些,只说:“你们姐弟俩要争气,别让人看不起。”
还有一次,冬天特别冷,父亲把家里唯一的棉袄让给了我,自己却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大衣。
半夜我醒来,看见他坐在床边搓手哈气,冻得直哆嗦。
我问他冷不冷,他笑着说:“我不冷,这屋子挺暖和的。”可我知道,他是在骗我。
成年后,我和弟弟先后成家,父亲对我们的牵挂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坚持一个人住在老屋,说住惯了乡下,不想去城里住。
“你们上班忙,城里人多车多,我在这儿挺自在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去年冬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想让我回去。我问他什么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没啥事,就是想看看你。”那天我正忙着出差,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后来才知道,那天是母亲去世三十周年的忌日。
我欠父亲的,太多了。
父亲去世后,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旧相册。相册里全是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有我骑自行车的,有弟弟在田里割草的,还有一张全家福——那是母亲去世前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翻到最后一页时,我的手顿住了。那是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小程,小勇,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不用惦记我。我这一辈子没啥遗憾,就是对不起你妈,没照顾好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按照他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就在村里的老坟地里挖了个坑,与母亲合葬在一起。邻居们都来了,陈婶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爸是个好人,没拖累过你们,也没亏待过村里人。”
我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回城那天,我站在父亲的坟前,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父亲那个晒了三天的棉被,想起他最后的微笑,还有他留给我们的那些话。
父亲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车子驶离村子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屋。冬日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那根挂着棉被的竹竿孤零零地立着,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父亲走了,老屋空了,可他的爱,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再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