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上海马斯南路梅宅，收音机里播放着贝多芬交响曲。10岁的梅葆玖对父亲梅兰芳刚获得的“平剧大王”称号浑然不觉。
若非1943年梅兰芳蓄须明志隐居上海时那句“梅派总要有人传”，这个痴迷机械的男孩本可能成为留洋工程师。
在《贵妃醉酒》唱腔与物理公式交织的青春里，梅葆玖每天凌晨5点练功，下午在震旦中学解微积分，深夜偷听美国爵士乐电台。
1950年首次与父同台《游园惊梦》时，他戏服里还揣着未完成的电路设计图。直到1961年梅兰芳猝逝，27岁的梅葆玖才惊觉：书桌上的晶体管收音机组装了一半，而梅派传承的重担已全然落肩。
1960年的婚礼上，新娘林丽源的翡翠耳环闪着温润的光。这位上海富商之女不曾料到，这场梨园佳话会持续56年风雨。特殊年代里，被下放打杂的梅葆玖月薪仅38元，林丽源当掉陪嫁金镯换回半袋面粉，在煤炉边烘烤京剧曲谱防止霉变。
最艰难时，夫妻俩分食一个烤红薯，却坚持用蜂蜜水养护梅兰芳留下的凤冠霞帔。
“要孩子的事等等吧。”这句话从1962年说到1980年。当46岁的梅葆玖重登长安大戏院时，林丽源已绝经三年。谢幕时，梅葆玖对着台下的妻子深鞠一躬，戏迷们只当是谢礼，唯有林丽源读懂了他眼角的泪光——那是对未成父母的遗憾，更是对半生相守的感激。
2006年央视中秋晚会后台，72岁的梅葆玖将胡琴弦猛地扯断。监控画面显示，当李玉刚粉丝打出“前有梅兰芳，后有李玉刚”的灯牌时，这位素来温润的大师摔门而去。
三个月后，李玉刚在梅派大本营北京湖广会馆演出，谢幕时那句“代表梅派艺术”让梅葆玖当场离席，自此拒绝任何与李玉刚同台的机会。
这场新旧之争在2012年达到沸点。梅葆玖提案保护京剧流派传承时，李玉刚正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用流行唱法演绎《新贵妃醉酒》。弟子胡文阁回忆：“师父盯着直播画面整夜未眠，晨起时宣纸上写满‘戏以人传’四字。”
2016年清明前夕，陷入昏迷的梅葆玖病床前摆着未拆封的信件。李玉刚辗转托人递上的道歉信，终究未能等到收件人苏醒。追悼会上，梅派传人集体缺席李玉刚的吊唁花篮，而梅葆玖生前最珍视的，始终是父亲留下的象牙骨扇——上面刻着梅兰芳手书“守正创新”。
2021年央视戏曲晚会，57岁的李玉刚含泪重唱《贵妃醉酒》。镜头扫过观众席空座，那里曾坐着痛心疾首的梅葆玖。谢幕时他朝着虚空深鞠一躬：“望九泉之下，少年狂语皆可谅。”
梅葆玖离世五年后，长安大戏院上演全本《太真外传》。台上40位梅派弟子水袖翻飞，台下900个座位间穿插着金发碧眼的留学生。林丽源临终前捐建的梅派艺术基金，正资助着全球23所大学的京剧课程。
当年那个在《大唐贵妃》中引入交响乐的改革者，或许早已预见：传统不会消亡，只会在碰撞中新生。
回望梅葆玖一生，从被迫继承到主动坚守，从痛斥“伪传统”到包容新生态，这位无儿无女的大师，用千名弟子、万场演出、亿次播放量，完成了对梅派最深情的告白。
正如他晚年常说的：“戏比天大，但比戏更大的，是让天下人都听见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