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和王熙凤之间有很深的渊源,单以红楼前八十回为据,刘姥姥两进荣国府,接待人都是王熙凤,由于阅读视角的限制,导致读者更多把这两次经历当作分析刘姥姥的珍贵材料,对凤姐的解读则相对偏少。
不红君私认为,刘姥姥的分析固然重要,但曹雪芹借由刘姥姥这个乡下贫婆子,将其当作打开王熙凤人品个性的钥匙,这一点也是不可忽视的。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相关解读,不红君早已老生常谈,此不赘述,重点谈谈“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也就是坊间盛传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刘姥姥能进大观园,首功当归王熙凤!
我们细读原著第三十九回,再结合人情世故,就会发现王熙凤对刘姥姥给予的关照是十分特别的,这种特别是通过旁人声口式的侧面描写展现出来的。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第三十九回,平儿参加完螃蟹宴回到家,家里此时有四个人,分别是周瑞家的、张材家的,以及刘姥姥和板儿。
不红君初读此处,还觉得有些奇怪,曹雪芹为什么要在这里插入一个张材家的?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就是是周瑞家的引领祖孙二人进来,这次当然也是一样,张材家的在这里发挥什么作用?有她没她有什么区别吗?
直看到平儿归家,说起刚刚参加了史湘云办的螃蟹宴,张材家的奉承平儿说: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第三十九回)
原来曹雪芹通过张材家的这个笑谈,暗暗将荣府内婆子媳妇和丫鬟们的矛盾埋伏下来,因为奴才们中只有鸳鸯、琥珀、彩霞、彩云等丫鬟有资格单设一桌吃席。
史湘云作东螃蟹宴
这也就暗合了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跟前极力诽谤园内的丫鬟阶层,说: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她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王善保家的诽谤,直接导致了晴雯被撵,其后迎春的贴身丫鬟司棋也被撵走,周瑞家的带领几个婆子恶语相向,让她放弃“往日副小姐”的幻想,直接将司棋拖走,此例亦是荣国府内丫鬟、婆子之历史矛盾的有力作证。
司棋被逐
言归正传,说回刘姥姥,她这次来荣国府,再次受到王熙凤的接见,这从平儿和刘姥姥的对话中明显能看出来: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第三十九回
王熙凤能亲自接见刘姥姥,可贵之处有三。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其一,联系前文情境,王熙凤当天是很忙的。那天早上史湘云作东、薛宝钗出物,办了一场螃蟹宴,请贾母吃螃蟹赏桂花,王熙凤亦在场伺候。
其后贾母等人离开,史湘云等人开始起诗社作菊花诗,王熙凤也随着贾母一起离开伺候,就在这空隙里,王熙凤还是接见了刘姥姥。
其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王熙凤并不知道她的底细,再三让周瑞家的去问王夫人,所以客观来说,王熙凤对初来乍到的刘姥姥客气相待,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信息不足所致——她担心刘姥姥万一是什么正经亲戚,自己没处理好会被王夫人问责。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王熙凤在已经知道刘姥姥底细的前提下,却还是愿意接见她,甚至在去贾母处伺候之前,叮嘱刘姥姥别走,“在这里等着”,以至于刘姥姥担心天色晚了,想要提前离开时,周瑞家的还要专门去向王熙凤请示。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其三,刘姥姥此次前来,是给荣国府送自家种的新鲜瓜菜,这种琐碎小事,王熙凤完全可以交给周瑞家的处理,接收瓜菜并给一些打赏,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自己没必要抽出时间跟这个拐了十八个弯的亲戚过多纠缠。
王熙凤绝不可能因为稀罕这些瓜菜,才对刘姥姥以礼相待,她在乎的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社交规范,这是凤姐最大的人格魅力——所以王熙凤是一个矛盾体,她是最势利的人,又是最不势利的人。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包括后文中的邢岫烟,王熙凤一开始以为她是邢夫人的侄女,自然人品心术也在下下乘,于是在安排住处时,凤姐专门把她安排在紫菱洲,跟贾迎春住在一起,这样邢岫烟出了任何问题,邢夫人可以直接去找迎春,一切都跟自己无关。
但在后续的相处中,凤姐发现邢岫烟着实是一个好女孩,原著写道: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凤姐原本要撇清关系,到最后反成了她暗中疼爱岫烟,身为姑姑的邢夫人反而不理不睬。
再有第五十七回,邢岫烟典当冬衣卖钱,薛宝钗误以为是月钱发放出了问题,岫烟却解释说凤姐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准时发月钱。
可我们都知道,王熙凤有挪用月钱放贷充实私库的前科,可她却并不延迟岫烟的月钱,足可见上文所说“凤姐怜她家贫,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并非一句虚言。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
王熙凤把这种关怀也给了刘姥姥,她看人主要看的是品性,而不是贫富,凤姐不是个“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人。
在接见完刘姥姥之后,又是她一力促成后来的刘姥姥进大观园,我们来看原著中周瑞家的回话:
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第三十九回
诸君请注意,周瑞家的向王熙凤回话,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而年近八十的贾母如何能听清刘姥姥这三个字,并且出言询问?显然是王熙凤回复周瑞家时,并没有遵循“悄悄的”原则,引起了贾母的注意。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另外,尽管贾母出言询问,王熙凤大可以他言搪塞过去,身为荣府管家的凤姐,恐怕最擅长这个了,可王熙凤却一言一语“回明白了”,让贾母也对这位之前打秋风,这次送瓜菜还人情的刘姥姥产生了兴趣,在这个前提下,“刘姥姥进大观园”才得以发生。
纵观这整个过程,王熙凤起到的作用是最大的,而支撑她作出这种选择的,是她品评人物不以富贵为据,而以人品高低为先,若不如此,换作另一个暴发户之家,恐怕可能让刘姥姥在门房将瓜菜放下,就令其速走,哪里还会这般接待?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故而,不红君私认为,刘姥姥的情商固然可贵,但这种情商发挥的前提是必须遇上荣府这样“富而好礼”的真贵族。
现实中有多少富贵之家,皆是表富而里不富,空有富贵皮囊,而无富贵之礼,这种礼非几代人的沉淀而不可得,因此这些暴发户对待贫寒之人,多以居高临下之态视之,若遇上这样的“贵族”,刘姥姥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何谈其他。
以待贫之态度写贵族底蕴,亦是《红楼梦》的文字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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