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栩又给我发消息了,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句话。
他问:“我今天能死吗?”
我熟练打字回他:“今天不行。”
两个月前,十七岁的宋栩跳河自杀,是程嘉洛救了他。
第一次救起后,宋栩指着程嘉洛歇斯底里的骂,骂他多管闲事,骂他闲的蛋疼。
趁着程嘉洛不注意,宋栩又跳了,程嘉洛将宋栩再次推上岸后,体力不支沉入了水底。
被打捞上来后,我去认尸,宋栩颓然的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我跟程嘉洛新婚未满一个月。
……
1
我一直挺恨程嘉洛的,为了一个拿生命开玩笑的陌生人,他竟然抛弃了我。
真是个自私鬼。
程嘉洛死后,我开始跟踪宋栩,兜里揣着刀。
那段时间,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拉着宋栩下地狱。
我的程嘉洛变成了一捧白灰,凭什么他这个始作俑者却活的好好的。
不公平。
程嘉洛刚刚拿到出国进修名额,他的前途本来一片光明,我们六年的爱情长跑也有了结果,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的。
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上天要安排宋栩的出现,人与人的命运为什么要相连。
既然宋栩想死,那就让他死好了。
为什么要拿程嘉洛的命,去换一个主动放弃生命的人的命,为什么?
但是后来,我的所有不甘,通通打碎咽进了肚子里。
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宋栩还要惨的人。
宋栩在本地职高读高二,我守在学校门口,晚自习后,宋栩被一群同学簇拥着出了校门,往一处偏僻的内巷走去。
宋栩身板瘦小,在一群大高个男生中间,分外突兀。
我将手伸进衣兜,攥紧那柄水果刀,跟在他们后面。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微弱的一点星光。
这一夜,我躲在树后,看完了一整场霸凌。
他们将宋栩推倒在地,清脆的巴掌声混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一声一声砸在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他们脱了宋栩的衣服,然后六个人解开裤子,往他身上撒尿,其中一个带头的,掰开宋栩的嘴,尿了很久。
这期间,宋栩一声不吭。
等他们走后,我举着刀走到宋栩身边,看着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少年,我茫然的站着,下不了手。
但凡宋栩是刚刚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个,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刺下去。
可是不是,此刻眼前的宋栩,像一只被丢入粪池的小猫,全身泥泞,狼狈的不成样子,他蜷缩着,闭着眼睛,倒像个死人。
我终究没动手,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我拿起手机准备报警,宋栩低若蚊蝇的声音响起:“别报了,没用。”
我还是报了,也确实没用,只是换来了之后那些人更加变本加厉的恶魔行径。
后来,我问宋栩:“反抗过吗?”
少年抬头,看着天上影影绰绰的半轮弯月,浅浅嗤笑了下,没有回答。
宋栩还是一如既往的被霸凌,我就躲在不远处观望着,我那时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倒是省得再去跳河了,也就不必,害死别人了。
但我还是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因为我想,如果程嘉洛在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救。
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正直善良,明媚勇敢,眼神清澈的,像一只没有忧愁的大狗狗。
他似乎永远不会被社会里的毒气污染,他永远笑的纯粹干净。
我不能,让程嘉洛用命救起来的宋栩就这样屈辱的死掉。
至少,宋栩的命,得我说了算。
我花钱雇了些小混混,连续揍了那些霸凌者一周,将他们霸凌宋栩的手段,一条一条用在他们自己身上。
然后我找人攻入了学校内网,将宋栩被霸凌的视频照片挂在了内网首页,然后散播进了所有的领导群,教师群,班级群,家长群。
学校轰乱,终于在舆论的压力下,那些霸凌者,被开除了学籍,并且公开向宋栩道歉。
我向警局备了案,以确保宋栩不会受到报复。
我以为,经过这一切,宋栩便能恢复正常生活了。
但直到我碰到那一幕,那令人作呕的一幕,我才知道,宋栩到底是生活在怎样的地狱里。
霸凌事件后,我开始接送宋栩上下学,他没拒绝。
他似乎不懂得拒绝。
渐渐的,我不再想着要杀宋栩了,我似乎将他当成了程嘉洛生命的延续。
至少宋栩活着,程嘉洛的死,就还算有意义。
但是这天早上,宋栩迟迟没有从家里出来,我坐在车上盯着他家紧闭的房门,心里开始惴惴不安。
总觉得,有事情。
我熄火下车,走到大门处开始敲门,我敲的力道不小,铁门的咣咣声很大,没道理听不见。
又等了五分钟,上课已经迟到了,我有些生气,如果是程嘉洛,他才不会迟到。
我一脚踹向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砰的一声,门开了,并没有上锁,只是用两块砖头抵住了。
房子是老式结构,院子里堆着煤球,烟囱从窗户里伸出了长长的一截,还冒着烟。
我喊了两声宋栩,没有人应,我有些慌了,担心煤气中毒。
推门进去后,坐在煤火上的茶壶还在咕噜咕噜冒着滚烫的热气,水已经开了很久。
其实如果我仔细听的话,这个时候我已经听到了些不寻常的声音,但是我当时太慌乱,我只是担心宋栩是不是真的煤气中毒了。
当我推开那扇卧室门的时候,那幅画面带给我的冲击,让我当场呕了出来。
宋栩全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倒在床上,一个肥胖的男人手中的烟头还落在他身上。
那个中年男子抬起头,看着我笑,满口黄牙猥琐至极。
宋栩至始至终埋着头,像个死人。
我冲出门外,吐干了昨天晚上灌进胃里的酒。
抬头的时候,瞥见了二楼窗户上有张人脸,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笑的痴傻。
等了很久,宋栩出来了,穿着洗的灰白的校服,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车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宋栩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靠在座椅上,声音细小,像是随时要断气一样。
“他是我继父,楼上的人是我妈,我六岁的时候,继父来到我家,七岁开始打我发泄,他就是个人渣,我妈撞见后,被打断了腿,后来疯了,一直被拴在楼上。”
“报过警吗?”
“小时候不懂,只知道害怕,后来懂了,觉得恶心,他拿我妈威胁我,我也就懒得折腾了。”
我双手紧紧抠着方向盘,指甲钳进了皮套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跟程嘉洛的生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我们按部就班的上学,考大学,找工作,结婚,我还时常抱怨生活太平淡。
却不知道,这看似普普通通的生活,原来却也是有些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对于宋栩来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存在。
我透过镜子看向宋栩,十七岁的瘦弱少年,苍白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那副千疮百孔的躯体,到底承载了多少人间的罪恶。
为什么会选择来人世受这一遭呢?
因为没得选择。
一个十七岁受尽欺凌的小孩,你指望他怎么反抗呢?
那次跳河,或许是他最勇敢的抗争了。
他有错吗?他没错,他只是想解脱。
可是依然不能原谅啊,我的程嘉洛在大好的年华里咽了气,他永远不在了啊。
那天的河水多凉啊。
我没带他去学校,我带他去了程嘉洛被淹死的那条河。
我们在桥上坐了一整天,沉默像一把千金重的铁锁,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各自怀揣着心事,看着程嘉洛被打捞出来时躺着的那块草地,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布谷鸟叫。
宋栩清楚的知道我的意思,程嘉洛是为了救他才死的,所以宋栩,无论多艰难,他也必须活着。
那是他欠的债,还不上的债。
“我给你租个房子吧。”
“不需要。”
宋栩仍然穿着那身灰白校服,低着头,佝偻着背,平静的上学,放学。
像一只提线木偶,没有灵魂。
我联系了大学时的学长,借用他的关系找了一位精英律师,简单说明情况之后,约在下周见面。
放学后,我仍旧去接宋栩,却被告知,他在课堂上晕倒被送进医院了。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手里的检测报告,愣怔许久后问宋栩。
“你才十七岁,怎么会有糖尿病?”
宋栩侧身躺着,淡淡回道:“遗传,我爸就是糖尿病引起的心肌梗死。”
“你是不是从来没吃过药?”
“我巴不得病死。”
我提着满满一袋子药站在药房门口等雨停,这些天常有阵雨,来的迅猛,去的也快。
雨滴噼里啪啦砸在水坑里,鼓起很多泡泡,又被接二连三落下的雨击碎,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厄运专挑苦命人。
大概上辈子,宋栩是个十足的大恶人吧,要不然为什么,这辈子要他这么痛苦的活着呢。
医生说,宋栩长期的营良不良,加上糖尿病不吃药不打胰岛素,已经严重影响了心脏功能,很有可能会诱发心梗。
十七岁啊,那本该是一个多美好的年纪。
程嘉洛的十七岁在干嘛呢?
那时候的程嘉洛,最喜欢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朝气蓬勃的少年,奔跑,跳跃,肆意生长。
十七岁的程嘉洛,红着脸躲在小树林里,跟我笨拙的告白,那双漂亮的狗狗眼,充满着希冀与雀跃。
我提着药回到病房的时候,没见到宋栩,我去问值班护士,却在走廊里,碰到了宋栩的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