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回忆录:(26)《挺进报》案(下)

小董真有趣 2023-03-22 09:25:23

当时,在国民党内部,为刘国鋕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

周养浩对此事也早有耳闻,可是,徐远举一直没有把具体情况告诉他,毛人凤在电话里问及此事详情时,他竟回答不上来。

为此,他对徐远举很不满,便去找徐远举询问情况,并略带责备之意,徐远举正被刘国鋕之事,闹得晕头转向,已几天没休息好了,见他这么一问,立刻火冒三丈,与他大吵起来。

我听完徐远举的叙述后,认为这件事完全是出于误会,只要说清楚,就没事了,我又想起,周养浩说徐远举不按上面部署行事,便问:

“你为什么不按上面的指示,在西南全面进行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破坏工作,而把重点放在川东地区?”

徐远举已经抽完了一支烟,习惯性地用两个手指捏住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说:

“我又何尝不想在西南全面破获共产党地下组织?可是,我们人手不够,精力有限。何况川东地区的武装暴动和华蓥山的游击队,更是我们在四川的心腹之患啊!我认为,消灭华蓥山的游击队,也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徐远举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当时,华蓥山游击队确实对四川当局构成了很大的威胁。不过,这个问题如果向周养浩讲清楚,彼此也就不会产生误会了。

重庆街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于是我友好地拍着徐远举的肩头说:“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的想法很实际嘛,为什么不和养浩兄谈清楚?你早对他说这些话,何至于闹得这么僵?”

“这种事情还用我说?他在四川,难道就不动动脑筋?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干,身为副区长,也从不为我说句话,还总想摆他那督察主任的架子……”

徐远举正牢骚满腹地说着,门外副官通报说:“周主任来了。”

我向徐远举使了个眼色,他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待周养浩走到客厅门口时,他已装得若无其事了,边点烟边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在小洞天酒家请你吃饭,替你老弟接风洗尘。”

“这顿饭该由我请!”我想借吃饭的机会,让他俩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因为他们对付共产党的目标完全是一致的,有些矛盾不过是出于误会,只要谈开就好了。

“还是我来请客吧!”周养浩一迈进门,就接过了我的话头。

“我一两天还不走,你们以后再请我。今天就让我做东,请你们二位吧!”他俩也明白了我争着做东的意思,都不再争了。

晚上,我们在酒宴上边聊边吃,作为主人,我先诚恳地谈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我说:

“我们都清楚,戴先生搞起的这份家业可不容易。如今,戴先生不在了,党国内部也有许多人想挤垮我们,我们可不能自己再闹矛盾,让别人看笑话。

更何况,目前战局一天天吃紧,我军在华北、华东地区都吃了败仗!在这种非常时期,我们更该精诚团结,一致反共,安定、巩固后方,万不可互相闹摩擦,否则对我们的团体很不利……”

这番大道理他们都能接受,特别是徐远举,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他详细地谈了自己几个月来破获《挺进报》的经过以及抓刘国鋕所引起的麻烦,还津津有味地述说了他如何利用叛徒逮捕江竹筠等中共地下党员的过程。

江竹筠烈士 图片来自网络

在他看来,这是他“过五关、斩六将”的得意之举,这样一说,既炫耀了自己的功绩,又等于是在向周养浩汇报了几个月来的工作情况。

而周养浩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也不得不被他那种“忠于党国的精神”所感动,他斟满一杯酒,双手送到徐远举面前,说:

“这几个月你辛苦了,让我敬你一杯吧!有些情况我不太清楚,还望老弟今后多多指教!”

他知道,毛人凤并不希望他和徐远举闹矛盾,所以借此机会主动和解。

“是啊!你们都是我们团体的重要骨干,应该这样才对!有什么事,彼此谈开就好了。”我忙在一边帮腔。

“这也怪我,我一忙起来,火气就大。你们也都了解,还望多多原谅!”徐远举也知道,僵持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也就赶紧下台。

接着,他又对周养浩谈了自己把工作重点放在川东地区的目的,最后颇为得意地说:

“我这次在万县抓了个重要人物——江竹筠。你们别看她只是普通的共产党员,她可是我们破获暴动地区和华蓥山游击队地下党组织的突破口啊!

你们知道吗?她丈夫就是领导过奉节起义的那个彭咏梧!她已经押到了重庆,我准备明天亲自审问她。二位谁有兴趣?”

彭咏梧烈士 图片来自网络

“对不起,明天我已有约。”周养浩显然对看别人审问犯人不太感兴趣。

“我倒很想去看看!”他俩和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正好去看看徐远举审案。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徐远举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原来是军统局渝特区的区部,布置得相当豪华。

紫红色的花纹地毯,黑色的皮沙发,又宽又大的办公桌边还摆着一个造型很别致的烟灰盘——一个西方裸体美女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托着烟灰盘,墙上还挂着几幅精美的西洋名画。

徐远举自有他的审讯办法,对重要的政治犯,他常常是“先礼后兵”,这次审问江竹筠,他也采取了这种方法。

江竹筠从监狱里押来之时,徐远举先是彬彬有礼地迎上去,想和她握手,江竹筠穿着一身毛蓝布旗袍,进门时,态度十分镇定,不屑地环顾一下客厅,面对徐远举,她把头一昂,看也不看一眼。

徐远举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他尴尬地一笑,把本来向前伸着的手抬起来,去拢自己的头发,说声“请坐”,就转身回到了办公桌边的长沙发上,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支烟。

然后,他尽量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询问她的姓名、职业、年龄等等。

江竹筠江竹筠仍不正眼看他,只是平静地回答着,可是当徐远举问到她的身份、丈夫、领导人等与组织有关的问题时,她一概回答“不知道”“不认识”。

徐远举火了,威胁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放明白点!到这里来不好好交代组织,是过不去的。刘国定、冉益智,你知道吗?”

江竹筠干脆不予回答。

徐远举恼怒地把那支烟往烟灰盘里一按,用力地在沙发扶手上一拍,眼睛正好看到了烟灰盘下的那个裸体铸像,脱口而出道:

“你还装哑巴?我马上叫人扒光你的衣服,你信不信?”他的话音刚落,站在身边的几个特务立即蹿到江竹筠身边,他们最希望扒女犯人的衣服来取乐。

江竹筠毫不畏惧地怒斥道:“我完全相信你会那样干,你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连你母亲、姐妹、女儿的衣服,你也能扒光!我是死也不怕的人,还怕你们扒衣服?!”

徐远举被江竹筠斥责得尴尬不堪,那两只猫头鹰眼睛似的圆眼透出了一股杀气。

彭咏梧、江竹筠烈士一家合影 图片来自网络

我坐在他旁边,觉得他若真那样干也实在不像话,就用脚碰了碰他,悄声说:“你就不会用点别的方法吗?”

徐远举这才大声喝道:“拉下去,给她点厉害瞧瞧!”

办公室后面就有一个专门给犯人受刑的房间,里面备有各种刑具。徐远举虽急躁,也从来不在办公室里用刑,怕弄坏了他的地毯。

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一拥而上,反扭着江竹筠的双臂,推她出办公室。她使劲甩开特务的手,大声喝道:“用不着,我自己会走!”

徐远举这才坐了下来,说道:“好厉害的女人!”然后让人把刘国定叫来。

刘国定就是那个出卖重庆地下党组织的叛徒,他因出卖同志有功,毛人凤曾亲自接见过他,并封了他个中校军衔。

不一会儿,刘国定就像条哈巴狗似的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国民党的校官军服,一进来,就冲徐远举和我各敬了个室内军礼。

徐远举像对待奴才似的,远远地扔给了他一支烟,他受宠若惊地双手接住,一脸媚笑地问:“处长找我?”

“你去劝劝那个江竹筠,让她老实交代出川东地区的地下组织。”徐远举两眼逼视着刘国定。

刘国定有些慌了,连连摆手说:“不,她不会听我的!”

徐远举一脸奸笑地说:“她怎么不会听你的?你不是她的领导吗?嗯?”

“我去!我去!我一定让她开口!”刘国定又慌忙改口。徐远举挥挥手,他便学着其他特务的样子,两腿一并,立正敬礼,然后来个向后转。

他这一转,就把那“冒牌货”的马脚露了出来——人家都是从右边向后转,他却来了个从左边向后转。

我冷眼旁观地注视着这个叛徒的一言一行,看着他那穿着军装可还向前佝偻着的水蛇腰,心里不由得产生一股厌恶之情。

同是共产党员,刚才的文弱女子是那样威武不屈、大义凛然,而这个五尺男人却这样奴颜婢膝,我真有些替他脸红……

“刘班长,来把孩子抱走!”妻子的声音把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惊醒。

“哦,你先别给我收拾东西,我打个电话问问周养浩。”我也想到,他们之间闹摩擦有时纯属误会,只要说开就没事了,我不一定非去不可。

电话中,周养浩告诉我说,据他所知,徐远举因刘国鋕的问题收了不少贿赂,可他去问徐远举时,徐远举却大发脾气,说他有意陷害他。

我一听,觉得这回的事情比较严重,如果情况属实,徐远举将会受到处分,我还是得亲自去了解一下才行。

第二天,我飞到重庆。徐远举在机场接我,周养浩没去,因为在通电话时我已让他借故不要去,我好跟徐远举单独谈谈。

“老弟这次来有何公干?”徐远举显然还不知道,周养浩已经把他们的争吵的事告到了毛人凤那里。

“有点小事,毛先生让我来处理一下。”我不好正面提到他受贿的事。

上了汽车,徐远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带打火机的金烟盒,点着了一支烟,然后得意地递给我说:“看!这东西怎么样?”

我接过看了看说:“不错。你什么时候买的?”

“我才懒得花钱买它呢!别人送的。”然后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起了这个金烟盒的来历。

当初,徐远举抓到刘国鋕以后,认为像他这样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家庭的少爷,不可能真正搞共产党,无非是像一般青年学生那样,爱出风头,赶时髦,因而,自以为让刘国鋕屈服是毫无问题的。

一天,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到了重庆,他对这个曾引起国民党内部摩擦,甚至惊动了蒋介石和张群的共产党员很感兴趣。

徐远举就和渝站站长颜齐一起,陪着叶翔之对刘国鋕进行了一次审讯,审讯中,他们提出了许多问题,刘国鋕都说“不知道”。

徐远举有些火了,就对刘国鋕威胁说:“你这万贯家财的少爷搞啥子共产党?不怕你的皮肉娇嫩,吃不消?”

刘国鋕没有吭声,接着,颜齐又以同乡的身份劝他说:“你家在我们四川也是有钱有势的,你不缺吃不缺穿,闹啥子共产党?你要共谁的产?这共产是闹得的?这是要坐班房,要砍脑壳的啊!”

刘国鋕烈士 图片来自网络

这时,刘国鋕不仅不吭声,脸上还带着一种轻蔑的冷笑,徐远举一见便火了,大声喝道:“你说不说都一样!你的上级刘国定、冉益智都说了,我们只是看你老实不老实!”

听了这话,刘国鋕先是一愣,大概这时,他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然后他把头一昂,强硬地说:

“既然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国鋕的话使徐远举更是火冒三丈,他冲上去打了刘国鋕两记耳光,并骂道:“你太不识抬举,让你嘴硬!拉出去,让他尝点厉害!”

后来,他们让人对刘国鋕用了刑,折腾了五六个小时,刘国鋕还是一硬到底。

从此以后,徐远举再也没亲自审讯过刘国鋕,而是派别人去审讯,结果还是一样。

为此,他对刘国鋕恨之入骨,决定把刘国鋕和另外两个政治犯一起枪毙了,这一下,刘家的亲友又兴师动众地忙了起来。

首先,是刘国鋕五哥的恩师——国民党经济部长刘航琛,亲自拜访徐远举,要送给他支票,让他任意在川康银行、川盐银行透支现金,但要求保全刘国鋕的性命。

同时,何北衡又托了重庆市伪市长张笃伦、市参议员等国民党官员以及他认识的大小特务,向徐远举求情。

最后,刘航琛还密电何应钦,求何出面求情,徐远举这才把枪毙名单中的“刘国鋕”三个字勾掉了。

何应钦 图片来自网络

这之后,刘国鋕的五哥刘国琪,亲自从香港赶到重庆,前往徐远举的住处张家花园致谢,送了他许多礼物,其中有一块名贵的女式金表和这个精致的金烟盒。

听完徐远举的叙述,我明白了,看来周养浩说他受贿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徐远举若只是收了刘国琪的礼物,当然不算什么,而若收了刘航琛的支票,那问题就不同了。

我盯着他关切地问:“刘航琛的支票你收了没有?”

“看你说的,我要是收了他的支票,他还用去找何老总求情?我早就想杀掉刘国鋕那小子,他太狂了!他以为他后台硬,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要不是何老总亲自出面,那次我非杀了他不可!”

听了徐远举这番话,我才算放了心,我相信,他不会对我撒谎。但是,这事既让毛人凤知道了,就得弄个一清二楚。

于是,我又亲自调查了许多有关的人,他们都证实徐远举从未到川康银行和川盐银行取过现金。

我又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周养浩,劝他遇事多调查一下,否则会冤枉自己人,周养浩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操之过急,答应向毛人凤解释这场误会。

就在此时,南京方面来电催我:立即赴南京,另有重任,我不敢耽搁,又从重庆直接飞往南京了。

0 阅读:45

小董真有趣

简介:小董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