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死在除夕的前夜,在幽冷的雪夜中被大雪掩埋。
除了我的猫之外,没人知道我死了。
我的爸爸在机场高兴的迎接着他的女儿归家。
我的妈妈打着伞在校门口等待着她的继子放假。
所有人都默契的忘记了我。
只有我的小猫记得。
1
在这个世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小猫团圆。
死后我的灵魂飘荡在团圆身旁。
担忧它一个小猫,在寒冷的冬天该怎么活下去。
大雪纷飞,万物寂静。
有雪花落到团圆湿润的鼻子上,又被它扒拉下来。
团圆不停的刨着雪,刨出了我的一只手。
也只有一只手。
它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的手,似乎还想让我再摸摸它。
可那只手实在僵硬,不仅动不了,还将团圆洁白的毛发蹭上了血迹。
我在团圆身边,手掌轻轻的抚上它的小脑袋,却感受不到那柔软的触感。
团圆似有所感的动了动,我的手掌飘渺的穿过了它小小的身躯。
它喵喵叫了两声,开始奔跑起来。
我跟着它,看着漫天大雪,心中祈愿,希望能有好心人把团圆捡走,给它一个温暖的家。
团圆跑了很久。
这个路线我很熟悉。
在遇见团圆前,我曾一个人走过很多很多次。
是去我家的路。
或者说是去我妈妈家的路,不能算我的家。
凌晨五点,高楼温暖的灯光亮起。
团圆在高楼下仰望着喵喵叫,冻的瑟缩。
妈妈和江衡出现在电梯口,她拿着手机,皱眉看着电话被挂断:“还真是长本事了,居然敢挂电话,有本事过完年别回来了!”
我看着通话被挂断,有些愣神。
很遗憾,她现在给我打的电话我再也没法接通了。
江衡走在妈妈的身侧劝道:“妈妈,她人就那样,脾气比人还大。”
我看着妈妈从我的灵魂中穿过,很想告诉她。
妈妈,我已经死了,没法回来了。
我的妈妈和爸爸感情破裂离婚了,一开始我跟了爸爸,后来爸爸不要我,我又跟了妈妈。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个拖油瓶,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的想甩掉我。
这种感觉在她们各自重组了家庭后变得格外浓烈。
江衡是江叔叔的儿子,妈妈嫁给江叔叔时,江衡才一岁,妈妈对江衡很好,比对我要好的多,他们更像一家三口。
无论在哪里,我都像多出来的那个。
就像这次,爸爸提出想让我去他那边过年,妈妈立刻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爸爸和文阿姨的女儿临时决定回来过年。
爸爸和文阿姨怕他的女儿回来看见我会生气。
于是除夕前夜,我又被打包行李退了回去。
像一件货物一样。
2
团圆见到我妈,喵的一声扑了上去。
我妈被吓了一跳,没认出来那是我的小猫,面上有些嫌弃:“哪里来的小畜生。”
江衡顿了顿,仔细瞧了瞧团圆:“这跟江宁的猫好像,不过毛上怎么这么脏啊,不会是抓老鼠吃弄的吧。”
我的血液在团圆的毛发上凝固了,形成黑褐色。
妈妈停下脚步,面带犹豫,弯下腰上前端详了番。
江衡看妈妈出神,挽着妈妈的手急忙开口:“猫长的都差不多的,江宁对那猫可比对我们都细致,怎么可能放它跑出来。”
妈妈听了冷笑一声,移开眼没再看团圆:“呵,她要是对我们有对那猫一半好,我就感恩戴德了。”
我漂浮在她们身侧,不知该作何反应。
明明我对她们也很好,可她们总是看不上。
但我的能力只在这里,我只能做这么多。
母亲节时,我知道妈妈喜欢鸢尾花,就我拿攒了很久的钱给妈妈送了一束鸢尾花,妈妈说我花她的钱给她送礼物也真好意思。
后来毕业了,我收到的第一笔工资,就给妈妈买了她念了很久的护肤礼盒。
那时妈妈拿着礼盒,很无所谓的丢在一边:“尽送些没用的东西,也不见你能送点金首饰。”
那时候的我真的好渴望妈妈的认可。
我住着郊区的廉租房,赶着最早一班的公交和地铁去上班。
每顿餐食能省则省,米饭配白汤,亦或是馒头配水,在同事们讶异的目光中一点点吃完。
很难说我在面对她们目光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我只能一遍遍的幻想着妈妈收到礼物的开心,才能抵消我内心那少的可怜的自尊心。
我忍着下雨的屋檐,忍着寒风呼啸的窗口,忍着结霜打滑的地面,感受着打着伞抱着热水袋在床铺蜷缩着的温暖。
我数着越来越多的余额,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为自己打气。
我度过那些难捱的,或生活或心理的煎熬,赶在妈妈下个生日前,为妈妈买了一整套金首饰。
但妈妈还是不满意,她还是不喜欢我的礼物。
妈妈的要求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之外,哪怕我已经很努力的追赶,却依旧赶不上。
后来我明白了,妈妈不喜欢我的礼物的原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江衡旅游带回来的廉价纪念品镯子,妈妈一直带在手上,逢人便说江衡有孝心,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而我,我送的花从未见过妈妈俯身轻嗅,送的护肤品也未拆开过包装,送的首饰更是从未佩戴过。
她甚至不愿意给我一个开心的笑容。
面对我时,她的眉头永远紧皱。
面对我时,她的责问从未停止。
好像我的存在只会为她带来不快。
现在我死了,妈妈,你会少一些烦恼吗?
3
我搬离了郊区,换了房子,也换了工作。
房子很小,但不会漏风漏雨,地板也不会结冰霜,我终于与打着伞蜷缩着身子取暖的日子告别。
也终于离开了同事们异样的目光。
按照心理医生的建议,我还养了只小猫。
团圆是我在去宠物店的路上遇见的。
那天手机显示天气很好,但在我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灰扑扑的。
它正眯着眼睛,懒洋洋的趴在长椅上晒太阳,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动着。
我过去坐在它身侧,有些好奇又胆怯的瞧着它。
它很不怕生,慢吞吞的挪到我腿上,蜷缩在我的怀里。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触碰到它时,整个世界都有了色彩与温暖。
仿佛这个世界的阳光透过它而撒在了我的身上。
我觉得我遇到了救赎,我不需要谁来爱我了,我有团圆,我爱团圆就够了。
我甚至不需要团圆爱我,我只要它能一直懒洋洋的晒太阳,高高兴兴的玩玩具,健健康康的吃猫粮就好。
不管我是不是又被妈妈数落了,是不是又被江衡讥讽了,是不是又再一次被爸爸抛弃了,都不重要了。
每一次揉着团圆洁白柔软的毛发,感受着它的温暖,我就觉得我还能再与这世界大战三百回合。
可心理上的困难尚且能有团圆做最后的防线。
生存的困难却来的突然又毫无抵抗之力。
幽冷的雪夜。
静谧的枯木林。
远处传来细微鞭炮声。
积雪被踩踏、凹陷,陷入深渊。
团圆急切而凄厉的叫声将我的感官拉回这个世界。
它被困在猫包里出不来,我被人拖行在雪地中。
团圆凄厉的仿佛要把嗓子喊哑,透明猫包上是一道道抓痕。
而我有气无力,看着自己离团圆越来越远。
我的血一点点将雪色染红,拖出一道血色的路。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没有意识到我要死了。
我只是在想,团圆还在猫包里,这里很偏僻,我得打起精神来,不能晕过去,不然团圆可能会被冻死。
等我再有意识时,团圆正在雪地中扒拉着。
我赶紧上前想将它抱走,手指穿过它的身体时才意识到我死了。
4
除夕的晨光都带着一丝热闹。
各处的鞭炮声就没停过。
虽然说现在的年都没什么年味。
可除夕依然是所有人最快乐的节日,阖家团圆,齐聚一堂。
妈妈叔叔和江衡在嬉笑玩闹。
爸爸阿姨和他们的女儿在走亲访友。
我和我的团圆阴阳两隔。
团圆瑟缩在楼下,无助的张望着四周。
我明明是灵魂状态,却还是会心痛流泪。我的小猫跟了我,受了委屈。
妈妈提着包垃圾下来丢,看见团圆还在,又凑过来仔细端详。
她紧皱的眉间露出一丝疑惑:“还真是团圆,你妈妈呢?”
我惊讶的看着妈妈,她向来只叫团圆小畜生或者那只猫,也从不会称呼我为团圆的妈妈,我想她认为做一只猫的妈妈很愚蠢。
第一次带团圆见妈妈时,江衡不喜欢猫,所以妈妈脸上对于团圆的不喜太过明显。
团圆咬着妈妈大衣的衣角,急切的想把她往外带。
妈妈捏着团圆的后颈,有些嫌弃:“她带你去滚泥坑了吗,怎么搞这么脏。”
提起来仔细看是血色后,妈妈一怔,眸间有些忧虑。
我很少会看见妈妈因为我而出现忧虑的神色,但我曾经看到过。
或许比没有爱更痛苦的是,我曾经得到过爱,后来失去了。
妈妈把给我的爱给了江衡。
爸爸把给我的爱给了他新的女儿。
我眼睁睁的看着,原本该属于我的爱,出现在其他人身上,却连质问的能力都没有。
在我儿时,爸妈还没离婚时,我是个很幸福的小女孩。
爸爸会把我举过头顶。
妈妈会亲昵的为我擦汗。
他们会一个牵我的左手,一个牵我的右手,迎着夕阳回家。
因为我的调皮,妈妈会经常出现忧虑的神色。
只是后来越来越少。
在他们离婚时我看到过一次。
在妈妈再婚时我又看到过一次。
后来便再也没看到过妈妈对我的担忧。
现在我又看到了。
5
妈妈拿出手机拨打我的号码。
短暂的响了两秒后被对方挂断。
她的手微不可查的颤了下,再次拨打。
然后电话被再次挂断。
就这么重复几次后,妈妈被对方拉黑了。
我想她应该是猜到了什么。
妈妈几乎是颤抖着给爸爸播去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
妈妈极力稳住声音:“江宁在你那边吧?”
爸爸那边隐约传来欢声笑语,他似乎喝了点酒,有一丝醉气:“不在啊,依依临时回来,我昨天让她回去找你了。”
妈妈呼吸一窒,捂住心口,眼泪瞬间涌出。
我好奇的看着妈妈的眼泪。
妈妈,原来你也会为了我而哭泣吗?
“你快打江宁电话,我怀疑她出事了。”
爸爸马上清醒了,起身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怎么回事,她还没到家吗?”
“没,我在楼下找到她的猫了,浑身血,江宁去哪都带着她的猫的。”
“我打了几次,电话给我拉黑了,你快给她打电话!”
妈妈强维持着镇定,内心的不安却愈加强烈,她宁愿是江宁迟来的叛逆期,也不想江宁真的出了什么事。
但事与愿违,爸爸没打几次同样被拉黑了。
他们知道出事了。
原来我的家人,也会为我担忧吗。
对于他们,我从不会掩盖自己的爱意。
向来展现的彻底,深怕他们不知道我爱他们。
我希望他们看在我爱他们的份上,也给予我那么一点爱吧。
不需要很多,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能维持我快乐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6
妈妈这时注意到团圆的急切,放下团圆跟着它奔跑。
迎着晨曦、微风,奔跑向那片静谧的枯木林。
妈妈跑了一会就已经跑不动了。
可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她,依然气喘吁吁的坚持着。
泪水几乎要在她保养精致的脸上凝结。
而我飘荡着,懵懂的观察着一切。
我现在无法确定,我的妈妈是否爱着我。
走走跑跑了很久,才看到枯木林。
团圆的步伐慢了下来。
而妈妈却慌张的催促它别在此处停留。
看到团圆步入这片死寂的枯木林,妈妈眼里的光彻底暗了下来。
我的妈妈很聪明,我想她已经猜到了我的结局。
但其实结局远比她想的还要糟糕。
她跟着团圆找到了我的一只手。
是的,一只手,这里只有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