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被一顶小轿抬进了侯府。
可昨日,我刚埋好相依为命的阿兄。
我悄悄掀起盖头,从喜轿小窗里打量着侯府阔气的牌匾。
真气派啊。
那就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1.
裴辰安掀起我盖头的时候,我嘴里还塞着刚剥好的花生。
「你在做什么?」
男人凉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有些饿……」
我拼命把嘴里的花生咽下去,也不敢抬头。
一柄喜秤杆强硬地挑起我的下巴。
我被迫抬起头,直直对视上男人深邃眼神。
吓得我又吞了口唾沫。
寂静的喜房里,咕嘟一声格外响亮。
他有些无奈地摇头。
「多大了?」
我掰着手指盘算:「过了年就及笄了。」
他面色如常,嗓音有些讶异。
「还未及笄怎么就嫁人了,你爹娘也肯?」
我伸手捏了一颗花生在掌心。
「爹娘都死啦。」
花生咔嚓一声被捏爆,裴辰安垂眼看着我手上动作,我不在意地掸掸残渣。
又吃了几粒花生,才恢复些精神头,我昂首道:
「前几日在街上卖东西碰见了夫人。她人真好,不仅把我摊子上的东西全买了,还拉着我聊了会儿天呢!」
他坐下,了然道:「于是她做主,将你纳了进来,是么?」
也不等我回话,他自顾自伸手倒了一盏酒:「你尚未及笄,可我已年过而立,你也肯嫁?」
侯府泼天权贵,哪里有什么肯不肯呢。
我顶着一身大了许多的喜服,坐到他身侧。
也学着他的样子给自己斟了一小盏酒。
这酒烈得很,光闻着就有些呛鼻。
我捧着酒盏,小心翼翼地学着见过的大人样子,举到他面前。
「我爹从前说过,人生在世,无非是仰仗个依靠。」
「我已经没有爹娘了,也没有兄弟姊妹,世间独留我一人。」
「侯爷,能做我的依靠么?」
他看了我举杯的手许久,久到我几乎要举不住酒盏,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
裴辰安终于抬手,绕过我的小臂,将酒盏举到唇边。
「合衾酒,要一道喝的。」
他轻声提醒。
我连忙有样学样,将酒一饮而尽。
这酒太烈,呛得我咳出泪花。
裴辰安搂我入怀,轻轻拍抚我的后背。
「还是个孩子呢。」
「我等你及笄。」
我隔着朦胧泪眼望向窗外庭院。
院子里的大槐树绑了三根红布条。
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那是从前我陪着小姐绑上去的。
那时候这里还是国公府。
前朝逆臣国公府。
2.
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我的衣裳不太合身,大了许多,跪着的时侯瞧着拖沓。
连举着妾室茶的时候,衣袖也滑落下来层层叠叠地堆着。
「清和妹妹莫气,侯府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妾室奉茶须跪足一刻钟,才象征着往后一刻都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
许韫漪坐在上位,语调轻柔。
我低声说句不敢,努力端稳手上的茶盏。
「那日我瞧你卖的绣品实在是好看,瞧着像是铺绒绣?如今城里的贵女都不太会这针法,你倒绣得漂亮。」
铺绒绣罢了,前朝很时兴的针法。
不过如今毕竟连皇城都改了姓,前朝还能留下什么呢?
我垂首:「回夫人,我阿娘从前是绣坊一等一的绣女,许多书上没有的针法她都会,我从小就跟着她学了许多。」
话音刚落,许韫漪身边的嬷嬷就两大步抢到我面前。
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
「大胆!在夫人面前要自称妾!」
这一巴掌来的突然,打得我摔坐在地,半边脸颊一转眼就红肿起来。
眼看着捧的茶也翻了,那嬷嬷撸了袖子还要打我。
我慌忙偏过头捂住脸,生怕再挨一下。
「李嬷嬷,回来。」
许韫漪唤住她。
嬷嬷啐了我一口,忿忿地站回她身边。
许韫漪转头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盏茶,笑着饮完。
又下座来扶起我。
「你年纪小还不懂,我不怪你。」
「茶我也喝了,就当今天的礼已经行过了。」
「你快些回屋去叫人拿鸡蛋滚滚脸,侯爷下朝了会去你屋里,别让他瞧见了。」
3.
裴辰安果然下了朝就来我房中。
可惜他一进院子就看见我双颊被扇得高高肿起,跪在一地碎瓷片上。
「怎么了这是?」他边走边问。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忙迎上去。
「侯爷回来了?」
「这小蹄子晨间给夫人奉茶,不仅不懂妾室规矩,竟还砸了茶碗给夫人瞧脸色。」
「老夫人听说了,让奴婢来给她上上规矩。」
我哭得抽抽嗒嗒,裴辰安上前几步来瞧我。
我有些跪不住,膝盖歪在碎瓷上。
刹那间殷红血迹就漫上膝头,正被他瞧见。
我抬手擦泪,露出一双被滚水烫得皮肉通红高肿的手。
男人总是会多心疼些弱女子的。
何况是我这样的小姑娘。
无甚锋芒又柔弱可欺,只有攀附着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却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人打成这样。
男人的声音不怒自威。
「可有人同她说过妾室该有的规矩吗?」
嬷嬷谄媚道:「正经姑娘家都知晓的。」
他转头看着那嬷嬷挤出的笑纹:「那我的规矩你可懂吗?」
嬷嬷一愣:「侯…侯爷的规矩,可,可否说得仔细些?」
他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正经奴才都该晓得主君的规矩。」
许是他话语里的寒意太分明,嬷嬷吓得立刻跪伏在地上磕头认错。
有些可惜。
这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动不得。
不然该用你的血,祭一祭我的宅院的。
裴辰安在我面前俯下身子,我顶着满脸泪痕抬头与他对视。
「看着是站不起来了,我抱你回屋。」
我乖乖听话,搂上他的脖颈。
手上实在疼的厉害,不小心蹭到他的衣领,疼的我轻嘶出声。
就在他耳边。
他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抱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哟,这是唱的什么戏呢?怎么不叫上我来看热闹呀?」
院门口一道柔媚女声传来。
是侯爷的第二房妾室,林乔。
侯府里唯一给他生下儿子的女人。
小公子啊。
我在裴辰安怀里轻轻眨眼。
裴贺,我可不会忘了你。
是你让人活活打死了我阿兄。
4.
我和阿兄住的屋子又漏风又漏雨,天气渐冷实在是顶不住。
那日我收拾了近日做的绣品上街变卖。
出门前还在和阿兄说笑。
阿兄麻溜地挽着粗布衣袖,冲着我笑出一口白牙:
「你且去吧,等你回来了这屋子可就暖和了!」
他想想又有些不放心,特来叮嘱我:「最近街上不太平,你可得早些回来,卖不完也不要紧的。」
许韫漪带着裴贺上街买些吃的玩的,正巧瞧中了我的绣品。
温柔体贴的侯府夫人正想给侯爷纳个听话懂事的妾室,好分一分林乔的恩宠。
她买光了我的绣品,又拉着我去边上茶楼吃茶。
裴贺十岁的年纪坐不住,闹着就带了几个小厮婆子去街上玩。
天都黑了,夫人才恍悟般放我回家。
和气的女子轻抚我的手背:「回家等着吧,你的好日子才来呢。」
我懵懂地下楼回家,却在路上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两颗饴糖。
街边的大爷看我哭得不忍心,告诉我事情经过。
阿兄看着时间晚了我还没回家,颇为担心。
便上街来寻我。
结果不小心撞上了侯府小公子。
小公子娇生惯养,被宠得无法无天,当即发了火让阿兄跪下叩头。
阿兄急着寻我便忍了,听话地跪下。
可裴贺却让人趁着阿兄叩头的时候,朝着他后脑狠狠来了一棒。
阿兄被打得当场吐了血,溅在裴贺鞋上。
他不依不饶,说这贱民脏了他的鞋。
不如打死算了。
反正贱民的命还不如他一双鞋值钱。
阿兄被当街活活打死。
裴贺冷眼瞧着,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
我擦干眼泪,用今日赚来的钱向边上店家买了个小板车。
把看不出人样的阿兄拉回家,埋在破屋子边上。
阿兄。
我知道的,错不在你我。
何人的错,何人的孽,我都会让他们一一偿还。
不只是你。
我的全部,我都会一点一点,找他们讨回来。
5.
裴辰安几句话打发走林乔,将我抱到屋里,仔细查看我手上的伤势。
「可惜了你一双纤纤玉手,被烫成这样。」
他语气里不无惋惜。
我抽抽鼻子:「是妾的错。阿娘去得早,没来得及教妾这些规矩,今日才惹了夫人和老夫人不悦。」
裴辰安沉默一瞬,话语平淡:「她终究是正妻,你往后为人处世都要多加留意。夫人性子平和,你多学着些。」
我轻柔应下。
看来许韫漪在你心里的分量不一般。
也是,到底是正妻。
轻易撼动不得。
那就慢慢来吧。
裴辰安远远瞧见我桌上的纸笔和桌边绣架,起了兴致。
他背着手看,颇有些惊喜:「你会写字?从前读过书?」
我摇头:「没读过书,也不认字。」
裴辰安奇道:「那你如何会写这簪花小楷?」
我走过去说明:「不会写,但会画。绣了诗的帕子好卖,妾的阿娘写得多,妾从小照着画,也会一点。」
我用手腕挪开绣架上的布,让他看我绣了一半的九州龙腾图,边角正是照着纸上绣的诗。
裴辰安啧啧称奇:「不认字还能写得这般好,很是少见。」
他垂眼看见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