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石死之前留了一首诗,
王非王,侯非侯,千乘外骑归邙山。
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
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汉灵帝末年,民间盛传童谣:“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宫变发生时,刘辩已经登基为帝,已非昔日的“史侯”,而当时的陈留王刘协不久就成为皇帝(献帝),所以叫“侯非侯,王非王”,而“千乘万骑走北芒”指的是百官公卿乘车骑马保护少帝和陈留王上了北邙山,至此童谣灵验,形容当时的政局混乱。
这首诗写得很有水平,看似是将死之人给自己写的墓志铭,实则是包含了对局势的隐喻。
“王非王,侯非侯,千乘万骑归邙山”。说得很显然是浙江的官场,沈一石在织造局当差二十年,经历三任总督五任巡抚,再加上织造局,走马灯一般,换了一波又一波。那为什么会这样呢?很简单,第一:浙江是富庶之地,大家都想来这里捞油水,挣了一把快钱就走人;第二:浙江的人事任命,内阁和朝廷都格外看重,所以一旦利益分摊不均,换人也不足为奇。
浙江是有钱,可禁得住这一波又一波的人马来搜刮吗?沈一石死后,抄家发现家财少得可怜,杨金水说“他家就是有座金山也挖空了。”可富庶的浙江,某种程度上不就跟沈一石一样吗,一座被挖空的金山。
”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这句比较好理解,沈一石纯粹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国运亨通时,他是大明的官商,一句奉旨经商,风头无两;可等到国运衰败需要出钱出力之时,商人就是第一只被放血的羔羊。为什么会如此呢?很简单,上面没有人护着他。织造局不过是朝廷的挣钱机器,你一个商人,再厉害也是朝廷暂时需要而已。杨金水上面有吕芳,郑何上面有严世蕃,沈一石有谁?
看上去风光满面,不过是无根之浮萍,风一吹就断了。
我之后,君复伤。这句话显然是说给郑何杨三人听的,你们上面是有人,可等到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还会保你吗?甚至他们能自保吗?
后来的剧情显然是在沈一石的预料之中,郑何被杀,杨金水靠装疯躲过一死,严嵩倒台,吕芳被逐。我们都只是那个人装点门面获取威望的棋子,必要时,谁都可以成为弃子。
“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广陵散的原作是嵇康,因为不愿意趋附司马昭而被杀,嵇康是后世所有忠义仕人的信念寄托。在沈一石心里,芸娘是美丽而高洁的,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配弹广陵散。可这世间又何止需要一曲广陵散啊,它需要的是能者居位,秉公办事,能撑起社会脊梁的人。
是海瑞,是王用汲,是戚继光,是胡宗宪,也是高翰文。
而如果朝廷和浙江都是这些人在位,那沈一石估计就不用死了。
所以,如果从根上说起,沈一石要想不死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趟织造局的浑水,趟得越深,死得就越快。
很多人会提另外一个事,血经。对的,就是后来救齐大柱的那个血经。既然血经可以救齐大柱的命,那为什么血经不能救沈一石的命呢?
我们先来分析齐大柱为什么会得救,杀齐大柱是严嵩为了打击海瑞背后的徐高张,甚至是裕王,为浙江损失郑何二人找场子。嘉靖此时因为还不想完全倒严,所以赞成了严嵩这个提议。这个时候,齐大柱刚烈的妻子一路追至北京,裕王府联络高翰文夫妇拿出血经救齐大柱。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对嘉靖来说,血经的意义是战略性的(因为想要修仙,长生不老)。可如果简单认为齐大柱的妻子因为献上血经就能够救齐大柱,就未免有点想当然了。
齐大柱是一介草民,可他背后牵涉到海瑞,再往后就是徐高张裕王。齐大柱死,就是严党压过裕王,而救齐大柱那就是倒严的号角。再加上此时嘉靖对严党虽然确实还有需求,可也没那么强烈了,何况后面的徐高张的气候也已经起来了。模棱两可之间,血经就成了改变局势的战略性因素。所以,反之如果血经由严党献给嘉靖,那严嵩至少可以再安全度过一段时期。
因此,血经发挥作用的关键是什么呢?是朝中两派对立,嘉靖的态度摇摆,这个时候血经是有价值的。以齐大柱夫妻的真情作为底子,又抬出张真人,嘉靖倒严的决心也就被坐实了。说到这儿,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战略眼光,对嘉靖心态的把握不在严嵩之下。
所以,如果沈一石拿出血经会有人如同张居正和裕王妃一样去为他在居中调停,甚至跑到嘉靖面前说话吗?
杨金水会吗?严嵩会吗?裕王会吗?
不会。
因为沈一石的价值还没有大到能够扳倒政敌,左右朝局,因此没有人会帮他去冒险。退一万步说,就算杨金水或者吕芳把血经献给嘉靖了,那浙江国策推行不力的事谁来担责?嘉靖的脸面受损就这样不了了之?胡宗宪前方打仗拿什么去供给军需呢?
杨金水和吕芳能看不到这些吗?
其实沈一石也知道血经救不了自己的命,否则他不会送给芸娘。
从围棋上来说,沈一石就是一颗被围的弃子,想逃生,毫无办法。沈一石自然也看到了这点,所以他绝望地看了一眼高翰文就走进了大火中。
我猜沈一石到死,内心都是绝望到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