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九嶷山恩仇录》之《大丽之死》(一)作者:篱边问菊

应天文化 2024-09-16 14:05:28

《大丽之死》(一)

“奶奶 个逼,养只鸡还知道下蛋来,花那么多的钱娶个不能生养的女人,有啥用?”

张老妈子疙宁着小脚,手拿黍黍扫把一边落落堂屋前地面上的黄树叶,一边恨恨地骂道。

小儿媳妇过门三年多了,肚子里始终不见动静,这是块张老妈子成天堵心口窝的石头,压得她不舒服,一想起来就得骂几句,出出憋气。

她那两片喝稀饭都得贴着牙齿的薄嘴唇,骂起人来比拿刀子剜心还厉害。

一阵秋风吹过,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上又掉下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张老妈子的脚边,她刚想去扫,谁知黄叶打着旋又滚到西墙角。

张老妈子见状赌气扔下笤帚,骂了句:“跑,跑,奶奶 个逼,看恁能刮哪里去。”转身进了屋。

这些树叶,在张老妈子眼里都是好东西,烧锅做饭时能添把火,可风一吹,叶子像不听话的孩子,令她恼火。

院子里这一切,站在西屋北间里的田妮都看在眼里,她懒得搭理。

一双眼皮由于睡觉时间过长而显得有些松弛,连带目光散漫,精神不振。

田妮对眼前的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对老婆婆的骂声见怪不怪了。

对她来说婆婆的羞辱并非不能承受,有时,田妮觉得婆婆骂自己骂得在理,可不是嘛,谁家娶媳妇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冲这一点,作为婆婆没有错。

错的是自己,是自己的不能生养,要怪就怪自己。

田妮用右手往后胡撸一下自己的发髻,把黑色的网套解开拆掉咬在嘴里,腾出来的双手一手拿梳子,一手撸住头发,梳起来。

她想在丈夫张三回来前整理整理妆容,多少使自己好看些。

田妮心里明白要生孩子,就得多过夫妻生活,这个道理,娘家娘私下交代多次,还有些老一辈留下来的经验,在床上被窝里田妮也都试过

。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效果,田妮自责地认为,这是自己努力不够。不然就是命中有坎,尚未过去。

“铛,铛,铛”,山上寺庙里晚钟的声音响起了,田妮下意识地朝南山望了望,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祥云寺初建于唐初,最早是座火神庙,寺内供奉着一尊从龙山寺移来的火神像,遂取名火神庙,一直作为龙山寺的下院,受龙山寺的管辖。

这个寺庙的建立和青龙洞有直接的关系。

青龙洞是苏北地区极为罕见的地质奇观,为一大型石灰岩溶洞,有着千万年的成长历史。古书上记载,此洞东可通大海,南可通黄山。

相传古时每逢春夏之交,清晨常有白云从洞内冉冉升起,慢慢飘向西南空中。

其间有青龙在洞中修炼。

龙乃水中物,为了镇住此龙,只能以火攻水。

这样,火神庙的建立就顺理成章了。

民间说法,青龙洞里有两条流动的河,跨过第二道河的人,没有回来的。

这当然是大人们用这个传说吓唬孩子们不要随便进洞,以免危险。

青龙洞很早就是旅游之地,北宋的苏东坡来过,留下诗句:“佳处未易识,当有来者知”。

在青龙洞的两侧刻有“神迹千秋仰,仙踪万古流”的对联,据说是乾隆所题。

洞口处,有一块宋朝署名王延轨的题诗石壁,上刻道:削成青玉壁,擎破白云根等诗句。

历史上,祥云寺几经毁圮,眼下整座寺庙除了大殿是明朝万历时期重建时的遗物,另外的建筑皆是大清康熙年间留下来的。

寺庙占地面积不大,位于洞口周围呈四合院状

。释迦摩尼“大雄宝殿”座落在洞口上方,虽然尺寸有限,却也是琉璃黄瓦、飞檐斗拱。

下面右侧一排起脊民房样式的房屋,中间为药师殿,其余为僧房。

左侧观音殿坐南朝北,里面供奉着一尊汉白玉南海观音菩萨坐像,据说是清朝祥云寺鼎盛时期,庙里从普陀山专门请来的,在苏北一带久负盛名,信众遍及苏鲁豫皖交界区域。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几乎看不见有人上山前来烧香拜佛。

田妮昨天傍晚站在自己屋里听到祥云寺里传出的钟声,脑子里忽然出现到山上庙里给观音菩萨烧把香的念头。

人不行,就拜拜神灵,也许自己的虔诚久而久之终能感动大慈大悲的南海观音菩萨,普渡自己送来一个大胖小子,让自己脱离不能生育、遭人白眼的苦海。

天冷,田妮没有吃过早饭就上山。

她从丈夫张三手里接过扁担,去山头水井挑了两趟水,洗了昨晚睡觉时沾脏的单裤,又从草垛拽几 把干草,把牲口圈里的小毛驴伺候好。

这才挎起昨天收拾好的小橼子,里面有她特意抓的几 把红枣和花生,这是田妮给菩萨上供的供品。

香是家里现成的,不需要特别准备,她选了一把上好的,用红布包好放在橼子里。

深秋季节,万木萧条,灰白色的天空仿佛在诉说着世间万物顺来逆受的孤寂。

山草枯黄,山上一块块耐得住时光风化的岩石显得更加突兀。

光秃秃的九嶷山半山腰高台上的寺庙格外醒目,远远地便能望见。

山脚下的成片林木,一棵棵如同褪去厚重衣着的老人,袒露出干瘪黝黑的肌骨,无精打采。

田妮上身穿一件过膝灰色旧夹袄,下身两条御寒单裤,这个季节像她这样的年龄还不能开始上棉衣。

俗话说:冻秋捂春,人才不容易得病。

田妮用墨绿色的方巾裹住头脸,只留眼睛和鼻子一小块露在外,她这样做是不想让人轻易认出她。

弯弯山道的台阶上,田妮迈动着轻轻地碎步,像一片无声飘落的树叶一样,被山风吹着前行。

石墙青瓦的山门,虽然外观破旧,内部倒也干净整洁。

过道两边的“哼哈”二将是近几年的塑身,这两位金刚力士相貌雄伟,头戴宝冠、手持金刚杵,左边的金刚怒颜张口,右边的忿颜闭唇。

他们身上的涂料还保持着原来的色彩,狰狞的面孔和夸张的姿态威武凶猛,以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保护着寺庙的安稳。

田妮每次来庙里,都不大敢正视山门内的这两位勇士,她有些胆怯害怕,心中只有敬畏。

她喜欢在慈眉善目的佛主和观音菩萨面前流连,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如同一位敬献身心的童女般心安神宁,亲切得很。

来到院内,一位寺僧看到田妮,便近前问询。

只见他一手持珠,一手持礼,口里“阿弥陀佛”之后,问道:“女施主上山为了何事?”

“师傅,我来拜拜观音菩萨。”田妮低头还礼道。

祥云寺里拢共四位寺僧,僧人不一定都能认识前来上香的香客,但田妮对庙里较熟悉,几位师傅基本上能认全。

这位中年师傅说的一口北方官话,去年才来挂单。打过招呼后,田妮便径直走向南房菩萨殿。

庙小挡不住心诚,在信众心里,普天下的菩萨都是一样的济世渡人。

菩萨殿内身披大红绸缎的观音祥目善睁,似乎早就算好田妮的来临,面带微笑,让田妮觉得今天的神像格外和蔼可亲。

走上前去,她把橼子里带来的红枣、花生一一掏出,放置在佛像前的石台上,然后点上香火,双脚并拢恭敬地举起香把朝观音像拜了三拜。

把香火插在香炉里,又双膝跪倒在面前的黄色绣莲香垫之上,连磕九头,虔诚之心,诚惶诚恐。

田妮抬起上身,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在心中默念,祈求观音菩萨能赐其心愿,早生贵子。

然后睁开眼睛默默地仰望着仍在微笑的菩萨,心中许愿道:观音菩萨,您只要让我怀孕生子,我一定尽最大努力重新摆供,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做完这一切,田妮心里敞亮许多,爬起来站直身子,在殿内缓缓地转了一圈后才挎上橼子出了殿门。

院落里冷冷清清,与刚才进来时并无二致。

但是,田妮不同,通过刚才内心里与观音菩萨的沟通交流,田妮似乎获得了精神上的力量,仿佛原先干涸的心田涌进一股清澈的池水,滋润起来。

信仰就有希望,田妮相信借助神灵之手,她一定有女人变母亲的机会。

别的女人能行的,她也一定行,自己并不是一只光吃饭不能下蛋的鸡。

其实,田妮心里也明了,神灵提供的保佑,还得靠自己努力的幸运才能得到机遇。

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神明早已默默安排好了一切,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命运的使然。

出了庙门拾级而下,田妮步履轻快。

山谷里不时传来小鸟清脆的鸣叫,眼下几棵洋槐树扎堆的上空有两只灰喜鹊盘旋,一会飞起,一会落在树枝上。

看样子,树梢顶部举起的那个老鸹窝就是它们温暖的家

。叶片落净后的练树,挂满一都娄一都娄熟透的黄色练豆子,看上去仿佛一串串金色的葡萄累累垂垂,山风吹过,微微摇晃,似乎有豆子相互撞击的声音传出,昭示着自己一年到头的收成。

九嶷山山下到处都能看到练树的身影,有些甚至能爬上半山腰。

田妮喜欢这多子多福的练树,虽然成长缓慢,但是它的木质坚硬,是百姓家中上好的木料。

远处山谷底部的那片树林是冯家祖坟所在地,多年生的槐树、柳树、练树枝干粗壮。

树上尚未凋零的柳树叶把这一带山谷晕染出黄绿相间的色彩,仿佛是对秋天最后的眷恋。

这块山地周围岗合环抱,避风向阳,如同一片聚气敛水的港湾。冯家几代能人辈出,有做官的,有行伍的,家族繁衍不息。

这块地是冯姓家族看中这块风水宝地,购自官府成为家族墓地。春夏之际,这里林木茂盛,幽静隐蔽。

每到秋季落叶枝枯,周围乡人便会来这里打扫树叶,收集干棒。

这会,挎着空橼子的田妮忽然想起去年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来捡拾柴火,不想空手而归,便下道向树林走去。

耿二柱早晨起来到江家武场练过几圈后回到家,早饭也没吃又睡了个“回笼觉”。

大半晌午被他爹耿老憨骂起来:“小二孩,有你这么懒蛋的没?你再不起来,我马上掀你的被窝。赶快起来到山窝里挎点红泥回来,明天把苇箔墙再糊一遍稀泥,不然到了下雪天,西北风一刮,透进来的冷风能冻死你。”

耿老憨之所以被村里人喊作“老憨”,不是因为他人真憨,而是为人实在,属于不开旁门歪道的老实人,一辈子安分守己不迈大步。

人老实,也容易受人欺负,在有些人眼里就是“窝囊”。

耿老憨是他爹的独子,家里没有势力,要不是他爹从队伍里跑回来时带杆枪,恐怕他家的那二亩山地也早姓别的姓氏了。

早些年兵荒马乱,耿老憨就带着老婆孩子出去要饭“跑反”,把一个老年爹留下看家。

孩子渐渐长大,世道平和些,耿老憨的年龄也上来了,不大能跑动了才在家安稳地过日子。

特别是二儿子二柱,跟着虎山街上的江家练武术,有几个拜把子师兄弟,成年后别人不敢轻易欺负,这两年,耿老憨走路的腰杆才算真正直起来。

耿二柱十八九岁,正是虎虎生威又贪玩的年纪。

耿老憨两儿两闺女,大闺女早已出嫁,大儿子大柱四年前就结婚分家单过了,现如今老两口看着小儿小女生活。

眼看着二柱已经长成人,老憨的家婆子正考虑给小儿张罗媳妇呢。

“知道了,咋呼啥的。”耿二柱被他爹叫起来,一副不满意的嫌弃劲。

红土塘在冯家林的上方,这块山地的石头层间出产一种红色的黏土,俗话叫“红塘泥”。

老百姓喜欢挖一些到家里用水和泥,再掺上一些麦瓤或麦糠,不是糊烧火做饭的锅炝子、火炉内胆,就是糊屋里头用芦苇、秫秫杆或玉米杆编排的房箔子。

这种土在老百姓手里用处大,有人挖两挑子弄到城里,还能卖钱。

耿老憨让二柱子把红土弄回家,是想糊抹现在二柱子睡觉的草棚屋。

自从大儿子大柱分出去后,二柱就睡在这个用秫秫杆夹排为墙、几根木棍搭建起来的草棚里。

耿老憨挵上半辈子盖上的三间石头屋,总算把大儿子的婚事办了,这小儿子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房子还没落实。

没有房子,说谁家闺女去?背靠九嶷山靠山吃山,盖房用的石头自然是不缺,有力气就能搬回家,这两年让耿老憨逐渐准备得差不多了,房顶用的麦瓤或红草也不愁,九嶷山上生长一种长条巴根草,长草叶颜色发褐红,夏秋之季可以收割制作草编,也可以代替麦瓤作屋顶。

只有房梁、木棒这些建房离不了的东西还需要花钱置办。

难就难在耿家几处山地加起来不超过二亩,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家人缺吃少穿,青黄不接的时候,锅里清汤寡水挨饿也正常,说买东西不容易。

其实,耿老憨是个正儿八经的石匠,祖传手上使用铁锤和錾子的工艺。

据说老辈当初来九嶷山田窝,是官府拉来开采山上石头修黄河水闸的,水闸修好后石匠们留居下来,在九嶷山几辈子人了。

农闲时分,老憨只好找些开山打石的零活挣些钱补贴家用。

屋里还有个十四五岁的闺女小凤,这个最小的孩子是耿老憨的心头肉,有人提议让小凤转亲给二柱说媳妇,老憨没同意,怕闺女碰个不好的家庭受气。

这个二柱子不像老大那样听话,从小就是个调皮捣蛋的货。

家穷,也没进过学屋,成天和几个小伙伴跟在江家人后面舞刀弄棒、习武强身,不务正业。

二柱没少让耿老憨费心,却也没让老憨觉得这辈子说不上媳妇。

二柱嘴里哼着民间小调,沿着一条山水下来的沟壑往冯家林走来。

深邃湛蓝的天空,近处有几抹白云分布,如同几片轻盈悠闲的羽翼。阳光洒在九嶷山的大小山头,柔和温暖的光芒仿佛是对顽石枯草深情地抚慰。

偶尔有南归的雁群飞过,路过时,不忘用几声空旷的雁鸣在向灯塔一般伫立的九嶷山敬礼。

冯家林埋有二三十个坟头,大小分布在十几亩地的山坳里,据二柱娘说,有几个还能与自己挂上远亲关系呢。

坟地左右两边有两道水沟,雨季时,平沟里有些水汪。

冯家人并不住在九嶷山下,冯家庄离九嶷山还有大约二十里的样子。

这里往年有看林人,林地下方靠近山地边,原有一处石头房子供看林人居住,现在久已荒废,房子只剩四堵石墙,偶有上山放羊者在里面避风休息。

最近,二柱正在跟江家武师习练少林棍法,他今天上山背红土时也带把砍刀,遇到合适的硬木树枝,准备砍一枝带回家制作三节棍用。

临近中午,二柱觉得四下无人、山林静谧,有点瘆人,想尽快办好事情离开。

老话说:“老牛上套,不拉就尿。”

二柱走了一路,来到冯家林上头尽处的红土堆前,把身上背着的粪箕子放在地上,走到一棵一搂粗的柳树下解开裤带,想尿泡尿、放放身体里多余的水分轻松上阵。

谁知,尿水刚刺出,突然听见“呼嗵”一声响,竟从树上掉下一个活人来。

两个人同时惊叫一声,二柱仿佛被吓出魂来,倒退几步也跌倒在地。

“你是谁?是人是鬼?”

耿二柱脸色苍白,慌忙之中连裤子也来不及提上,用颤抖的声音胆怯地问道。

眼前低头卧地的人后脑勺绾着发结,看起来像是一个女人。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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