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本草平、华野，李兆晖译

4. 眼皮下的坦克战

不可思议的是，这次炮击尽管打得十分激烈，但是阵地上 却没有出现一个伤员。

没有伤员的话卫生队也就无事可干，整天蹲在“章鱼罐”里 混日子，无所事事、无欲无念，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天一黑就 睡、天一亮就起，在坑里一蹲就是一天，从这一点来看的确是 跟动物园的动物们没什么两样。

每天早上睁开眼，头一件事，就是爬出洞来方便。 一爬出洞 来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了，深深吸上几口清沁凉爽的空气，使 劲伸个大懒腰，浑身真是觉得痛快。

向遥远的蒙古高台方向望去，云涛雾海之中露出灿烂通红 的红日，红日又编织出紫色的薄纱，架起一座长长的五色彩桥 来。这是草原上特有的宏大而神秘的景观，使人不由自主地怀 疑这是不是龙在升天呢。我被眼前的这个壮观景色给吸引住了， 久久地站在那儿眺望。

方便完了以后，又用饭盒盖收集了一点露水刷了刷牙、擦 了一把脸。今天早上的天气不错、景色也漂亮，心情也随之欣 然起来。

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坦克轰鸣声，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可是往山下一看，只见一辆小型坦克从胡鲁斯台河的方向开了过来，已经开到离山下大约600米远的地方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卧倒在地，偷偷抬起头来又望了一眼，马上看明白了，那是一辆日军的坦克，因为个头比苏军的小得多，炮筒也比苏军的短得多，式样难看不说，全身还生满了铁锈。

刚刚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了，大白天的开着个破坦克在苏军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哪有这么胡来的?

“这儿危险!回去!”我急忙大声喊叫起来。坦克根本听不见，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这边开。我一看这一招不灵，干脆站了起来，连喊带比划地想让坦克往回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辆墨绿瓦亮、炮筒修长的苏军大坦克，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冲了过来。小坦克来了个先发制人，向大坦克连开了5炮，可是火力太弱，5发炮弹都落到离大坦克老远的地方爆炸了。

大坦克倒是不慌不忙、沉着冷静，稳稳当当地打了一发，小坦克一下子就燃烧起来。大家在山上看得是一清二楚，气得顿足捶胸，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更不敢惹苏军的坦克，这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和大人打架一样，哪有小孩子赢的道理?

这不仅仅是双方一对一的坦克战的情景，而且是整个诺门罕之战的缩影。大概哈拉哈河那边的苏军士兵们正在哈哈大笑，嘲笑日军儿戏一般的军事行动。

三四式37mm 速射炮是日军在诺 门罕之战中惟一一 种勉强可以与苏军 坦克抗衡的武器， 每门炮需6人来操 作，图中戴布帽者 为炮队指挥官，远 处即为蒙古高台。

一 辆日军九 二式5吨牵引车不 知为什么开进了步 兵阵地，引起了步 兵的好奇和围观， 这个大家伙即使在 日军炮兵部队也不多见

喊了半天也白喊，比划了半天也白比划，坦克最终还是被 打中了。我醒过神儿来一想，老这么待在外面也不是个事，没 准儿炮弹马上就会打过来，所以撒腿就往自己的战壕里奔。刚 刚钻进洞里，炮弹就呼啸着打了过来，阵地上又是硝烟冲天、沙 土飞舞，刚刚明亮起来的天空一下子又暗了下来。

可能是对炮击已经习惯了的缘故吧，今天倒是没怎么害怕， 再仔细听听外面的声音，炮弹好像都打到三角山的南坡上去了。 因为这是拂晓的炮击，日光和硝烟可能给苏军在测量上造成了 一些困难，炮打得并不准。南山坡上打得热火朝天，北山坡上 却安然无事。

一个小时的炮击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阵地上又恢复了以 往的平静，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了。这一放松不要紧，倒是 一下子勾起了我的便意，我急忙把地上的沙子堆成一座“小 山”,然后在“小山”的山顶挖一个小坑，做成富士山的样子， 对准那“富士山”的山顶，痛痛快快地大解了一通。

患阿米巴痢疾已经两月有余，至今还是黏血便。这病患上 了想治好是非常困难的，最令人头痛的是顽固的黏血便，不光 是我一个人，许多士兵也是被黏血便折腾得够呛。方便完了就 把黏血便埋在“富士山”里，然后再用纸把“富士山”包起来， 用绳子捆好放在洞边。不知道是谁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 “燃烧弹”,大概从外表上看像个土造的燃烧弹，所以大家才这 么叫。

白天待在洞里很少有憋不住尿的情况，可能是饮用水不足、 喝水太少的缘故，小便一天两次就可以了。可是大便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患上阿米巴痢疾一天就要 拉上好几次，我的洞 里经常摆着四五个 “燃烧弹”。要是在平 常的日子，身边放上 几个臭屎包，肯定会 把人熏得捏鼻子，然 而不可思议的是，我 一点也没觉得臭，倒 是感觉只要不死，和臭屎包生活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燃烧弹”到了傍晚才能拿出去，趁着天黑扔到南山坡上。不光是我一个人扔，其他人也都往那里扔，幸亏这些“燃烧弹”每天都被苏军的炮弹炸得无影无踪，所以南山坡才没变得臭气熏天、屎包成堆。

把捆好的“燃烧弹”放在洞边上，顺便歪着脑袋往那个小窟窿里瞅了一眼，这一瞅不要紧，可把我吓了一跳，小窟窿里有一对闪亮的小眼珠蛇?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后悔刚才不该在洞里制造“燃烧弹”,是不是黏血便把蛇给熏出来了或者把蛇给勾引出来了呢?

这叫什么事呀，现在这不是前门有虎后门有狼吗!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前门有炮弹、后门有毒蛇才对。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小窟隆，紧张得全身都哆嗦起来，生怕那蛇会突然爬出来。这会儿比起炮弹来，我更害怕这条蛇了。

5. 和一只青蛙交了朋友

天一黑，困劲就上来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今天再怎么困，也不敢像往常那样倒下去呼呼大睡了。那个小窟隆里的那双闪亮的小眼睛，令我坐卧不安、夜不能寐。就这样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折腾来折腾去的，眼终于睁不开了。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看看那个小窟窿方向还没什么动静，这才有些放心。刚要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上蹲着一只青蛙那青蛙借着拂晓的一点亮光，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噢，小窟窿里的那对小眼睛，原来是这个小玩意儿呀，不是毒蛇就好了， 一颗悬着的心好歹放了下来。

这一夜可真把我给折腾苦了，爬出洞来我使劲儿伸了一个大懒腰，尽情地舒展了一下麻木的肢体，下意识地向蒙古高台方向望去，只见天空一片晴朗，透过云层可以看见通红通红的太阳正在慢慢升起，把东方天空上的云彩映得一片火红。

我不想再看到昨天早晨那悲惨的战斗情景了，所以方便完毕马上就钻进洞里， 一个人面壁而坐静静地思考起来。据说螃蟹是根据自己壳的大小而挖洞的，这个青蛙看起来也是根据自己身体大小而挖的洞。螃蟹能挖洞是因为它有坚硬的大钳子，可是这青蛙全身都软软的，它用什么来挖洞呢?并且这个洞看起来相当长，是不是与外面通着呢?是不是和隧道一样有出口也有 入口呢?洞里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可以中途调头拐弯儿， 还是像公共汽车一样有好多站点儿?

这个青蛙看起来像个田蛙，但是颜色却跟田蛙不太一样， 绿色之中带有一点土灰色，不知道是田蛙生活在土里而形成的 自然保护色呢，还是沙漠地带中的田蛙本来就是这种颜色，反 正跟日本的田蛙颜色不太一样。

在洞里胡思乱想瞎琢磨，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连苏军打没 打炮都没注意。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从洞口射进来，洞里顿时亮堂起来，揉 了揉眼睛正要爬起来时，却发现那个青蛙又坐在我的大腿上， 正注视着我。讨厌青蛙的我此时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得这青蛙讨 厌，反而觉得它非常可爱，就像一只漂亮可爱的小宠物一样。我 用手指在它的嘴上轻轻碰了一下，青蛙没叫也没逃，只是晃动 了一下脑袋改变了方向，依然坐在我的大腿上。

这只青蛙好像也挺寂寞的，此后几天，它经常爬到我的脚 上、腿上甚至爬到身上来玩耍，每来一次我就能从无聊之中解 脱一次。

青蛙一爬到我身上，我就一动不动地待着，用眼睛和 青蛙玩耍，它好像也能理解我的心情似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两眼一眨一眨地，偶尔突然腾空而起，好像是在空中捕捉苍蝇、 蚊子什么的，速度之快令人惊讶，人的眼睛再怎么快也还是跟 不上青蛙那快速的瞬间动作。

虽然没有看清它在空中到底捕捉 到了什么,但是却看见它那像章鱼脚一样的舌头“刺溜”一下 伸得老长。吃到一点儿东西以后，青蛙好像挺满足，大摇大摆 地向自己的洞里爬去，那架势好像是在说：“瞧，我的本事怎么 样?”

不知为什么我也钻进了青蛙的洞里，那是一条阴暗而幽静 的地道，地道的墙壁呈琥珀色，地上飘荡着淡淡的紫色烟雾。走 啊走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宽敞明亮起来，四周是 一层闪闪发光的七色光环，光环的下面是一个好大好大的莲花 池，池中盛开着洁白如玉的莲花。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我 已经站在一片莲叶上了。

池子当中有一个莲花台，有一只青蛙安详地坐在上面，我 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哎呀，这不是常常和我一起玩耍的那只青 蛙 吗 ? 我 伸手想去抓它，可是怎么也够不着，划着莲叶想靠近莲花台，可是怎么划也靠不上去，莲叶和莲花台总是保持一定距离，你走莲花台也走，你停莲花台也停。追着追着一下子追到了一条河里，河水蔚蓝蔚蓝的，这不是哈拉哈河吗?河的对岸就是火热的地狱、阿鼻叫唤的战场，东倒西歪的伤员正在那里痛苦地呻吟，无数的青蛙往返于河边与伤员之间，每个青蛙的嘴里都含着河水。

我转过头向哈拉哈河的下游望去，只见运庆仁王①脚下踩着的一只癞蛤蟆，正瞪大眼睛瞅着我。

“抬起头来!”阎魔大王突然大声吼道，那吼声真是惊天动地，余音在空中久久回荡。胆战心惊的我刚刚抬起头来，“张开嘴!伸出舌头来!”阎魔大王左手拿着一个大钉子，右手指着我又吼道。

我哆哆嗦嗦地把舌头伸出来，“行了，你的舌头不足一寸，说明你不会撒谎。你给我好好听着!人的舌头是为了知味道、讲真话而长的，绝对不是为了撒谎而长的。我的工作就是拔掉那些专爱撒谎者的舌头，所以我的工作没有了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人类世界和平的到来。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才能从虚伪、欺诈的世界中解放出来，才能有一个没有战争、真正的和平时代。这个和平时代会到来的，到那时候青蛙将支配你们的这个世界、支配你们人类。这个青蛙女王将成为‘永久和平党’的领袖，将由它来主宰、维持这个永久和平的理想世界。

“为什么呢?因为青蛙生来就不会撒谎、生来就不对人抱有敌意，它善良慈爱，天性开朗。青蛙还是驱除害虫的天才，这说明它具有分辨善恶的本领。并且青蛙的生命力顽强，它不光能在热带、在水中生存，在寒冷地带、在土壤里也能生存，甚至在你们人类所说的冰河时代也能生存。

“青蛙的世界才是万众普生、真正的乌托邦的理想世界，没有你争我斗，就没有相互残杀，有的只是和平、自由、微笑。所以只有青蛙才具有创造天地、主宰天地的本领。你要相信青蛙!只有这样你才能和平地活下去，并且在危急时刻也只有青蛙知道怎么救你。”

阎魔大王说罢，转过脸去对青蛙女王说：“好，给这个人传授‘蛙呆陀罗经’吧。”坐在莲花台上的青蛙女王眨了一下眼睛，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我急忙转过身来，向青蛙女王跪下叩拜，闭目合掌，拜启经文。

①运庆仁王：日本东大寺南门的金刚力士像。

青蛙女王慢慢打开一个梧桐木的盒子，恭恭敬敬地从里面 捧出一卷紫色经文，然后高高举起来：“经文，这就是蛙呆陀罗 经的经文。天心地道空行!人类啊，要有真心!要去虚存实! 要苦行苦修!”青蛙女王念完以后，严肃地对我说：“梦、心、 道!这三个字你千万不要忘记了。”

我连忙给青蛙女王磕头，嘴里喊道：“梦、心、道!南无妙 法蛙呆陀罗经!天心地道空行!我都记住了。”

青蛙女王听了以后满脸的欢喜，用一片莲叶盛了一些圣水 放在我面前，我伸手去接，可是怎么够也够不着，嗓子干得像 要冒火，就使劲把手往前伸。

就在这时，随着阎魔大王的一声大喝，就见一道电光石火 从天而降，朝着我直劈下来，吓得我急忙挥手去挡 ……

梦一下子破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呼地一下从地上坐 了起来。往地上一看我可就傻眼了：那青蛙四腿朝天摔在地上， 四条小腿一个劲地乱蹬，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可能是青蛙在忘我地捕捉蚊子时，不小心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在梦中去挡电光石火的那一巴掌，正好把青蛙击落到地上了。 看着青蛙的可怜样，我懊悔得不得了，忙弯下身去用手指扶了 它一下。

卫生队来到三角山已经10天有余了，几乎天天是接受苏军 的炮火“洗礼”,自从发现了这个青蛙以后， 一连3天都没有听 到炮声，阵地上寂静得令人害怕。我心想，这大概和青蛙的出 现没有什么关系吧，会不会是苏军又在研究什么新的作战方案、 准备进行更大规模的战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