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放不下李莲花的原因,大抵是认为他为武林拨乱反正,为朋友兄弟两肋插刀,到最后每个人都得了好的结局。
从此,江湖平定,邪魔外道覆灭,人们自可安心自在地生活下去,却唯有他,孤身一人,不明去向,不知生死。
其实,倒也大可不必为他忧心。他并非迫不得已离开,更不是走投无路才“小舟从此逝”,而是他早有此意,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那么李莲花究竟是忘我,还是遁世?今日想探究一下。
十年踪迹走红尘
在李相夷放下李门主的身份与过往,化身李莲花的十年间,他是“忘我”的。
贫瘠又自足的小渔村,李莲花远离过去的一切。给自己一个新的名字,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当他因为急需用钱将门主令牌当掉的时候,其实是他真的放下了四顾门门主的尊贵身份与光鲜面子。
虽然他暗暗下定决心,等攒够了五十两,就去将令牌赎回来。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等他莫名其妙攒够五十两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已不需要什么赐生则生、赐死则死的门主令,更不需要什么天下第一、万人敬仰。
他已经成了李莲花,一个靠给人看病亦可谋生的江湖游医。
开始种萝卜,也是他思想变化的一个转折点。
也许一开始种萝卜,是为了不再让自己饿肚子。可是,要知道,一季萝卜长成少说也得三个月时间。若是单靠等着萝卜长成喂饱肚子,李莲花只怕早就只剩骨头架子了。
他是在种萝卜这件事里看到了希望。
慢慢平整出一块地,种下种子,等着看萝卜发出小小的幼芽。一天天浇水、施肥,眼看着萝卜一个个越长越大,他也从这崭新的绿叶里,充满希望的期盼里,获得了新生的喜悦。
渔村,山林,远离故人,远离江湖纷争,所有的爱与恨都渐渐淡去。
是他种了那些萝卜,然而萝卜却似给了他生命一般。
十年间的彻底放下,让他没打算回去找任何故人,无论是寻仇,还是续缘。对他来讲,一切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无需挂怀。
当不得不回到百川院时,虽然过往的记忆会攻击他的心,但他的确已原谅了所有人,除了李相夷。
因此,当为了寻回被盗的少师,与百川院众人一同进到地道里时,他虽心有所感,却也只是淡淡的伤怀罢了。
他并没有刻意避开众人,因此在地道里发现阿柔尸体之时,他毫不客气地从人缝里挤过去,口称“借过一下”。
他不想被他们认出来,但也不怕被他们认出来。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他是谁,他都不可能再回去,只不过如果被认出来,想要离开得多费一番口舌罢了。
幸而他离开莲花楼的时候,没有那些人追在身后,因为尚无人想到他会就此离去,什么美人挂怀、风光无限,他都一概没有放在心上。
人生最重要的事就那么两三件,他完成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其他的细枝末节,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回首青山入梦频
只不过,那个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李相夷时常会在他的梦里出现,那才是他的本体。
梦里的李相夷热血豪情、挥斥方遒,创建四顾门时一呼百应,与师兄及众多弟兄们如臂使指、勠力同心。
他的心里装着兄弟们,发誓要护好四顾门每一位弟兄,也装着整个武林的安定,立下四顾门匡扶正义的宗旨,江湖有四顾门有我,奸恶邪祟定会寸草不生。
四顾门为江湖主持正义,吸引了许多同道中人加盟。李相夷也在不断地对战与比武中,相夷太剑与少师剑相得益彰,越来越出名。
比方当年与展云飞打赌,那都是少年意气,自信至极,简直是随手一挥,就赢了赌约。展云飞守约从此不再束发,他也满不在乎,不过是一时兴起,事后也就忘了。
为阻止恶行,四顾门也曾多次与金鸳盟交手,只不过李相夷一直没有应过笛飞声的邀战。大概,这也是当年的祸根之一吧。
四顾门成立三年,就成了江湖上最出名的正义之师,李相夷成了武林正道第一人。
若他只是剑术天下第一,不是什么武林盟主、四顾门门主,也许他与笛飞声早有一战。但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对战将会引起江湖上翻天覆地的格局变化。
在十年间的梦里,他会梦见师父漆木山尚未找到他与师兄之前的街头和破庙,会梦见在云隐山学艺的点点滴滴,会梦见师兄赠送软剑刎颈给他……
他有时也会梦见,那一日师兄与他大吵一架,师兄生气离开了四顾门。这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若当日他们能好好说话,也许后来的坏事就不会发生。
而后发生的一切,真的好像一场梦。先是传来消息,师兄被金鸳盟三王围攻,接着他见到的师兄已是一具尸体,更过分的是,金鸳盟竟将尸体也抢走了……
十年间,他梦见最多的,还是他与笛飞声的东海之战。
那一战,他自信可以打败笛飞声,从他口中得到师兄遗骨的下落。直到他发现自己竟中了毒,而且是很霸道的毒。那一刻,他心里没有慌乱,只有鄙夷。没想到笛飞声也会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因此在被刀刺中以后,他猝不及防甩出了刎颈,重伤笛飞声……
这样的梦,往往伴随着碧茶毒发和彻夜难眠。
梦里,都是些他难以忘却的旧事,还有他回不去的过往。
偶尔也会在满天繁星的夜晚梦见那一片落英缤纷的海棠花林,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雨中,总是有两个人在舞剑,姿势曼妙,只是看不清面孔。
他知道紫衿喜欢阿娩,想必李相夷消失以后,他会待她好的吧。
夜半从梦中醒来,难以入睡的时候,他就坐在二楼数一数天上的星星,看着北斗七星与北极星遥遥相对。北极星总在那里,北斗星的勺柄却随着每个季节不断挪移。
人生岂非也是如此,有亘古不变的,也有规律变化的,还有变幻莫测的。
又有谁能算得出,李莲花就是李相夷。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离开皇宫以后,也就是将忘川花献给皇帝以后,李莲花特别放松、自在,但又带着一些淡淡的伤感。
他跟方小宝说,如今这个盛世,河清海晏,那我问你,又有谁比现在这个人更适合做皇帝呢?再说了,我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得修修我这个莲花楼,种各种各样的萝卜,那该多好。
萝卜对他意味着新生,而莲花楼只是一座楼,就是他在人间的一个居所,他去到别处,当然还可以有新的“莲花楼”。
李莲花篝火舞剑,其实就是借舞剑,与这个江湖,也与李莲花的身份道别。他再次以李相夷的身份出现在四顾门,便是一举结束了李莲花飘摇十年的江湖游医之旅。
李莲花说道,有些事必须我自己来解决,也只能我去了结。
方多病也知道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必将带来改变,不过他还没有想到李莲花会将两个身份都舍弃,再次选择孤身上路。
他说的了结,不只是解除云彼丘的罪状,还有他给予的原谅。否则,云彼丘即便死罪可免,良心上的不安也会让他活罪难逃。
他不仅帮云彼丘解了心结,还计划外地帮他解了雪绒华之毒。以德报怨,无怨无悔,在这里已然超凡入圣。他说,真心悔过之人,值得第二次机会。
面对小宝的关切与不甘,他却只说,小宝,人无影则去,人去不留啊。
他这么不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放在心上,实在令小宝心疼至极。
他不过是打算离去,不想再留下任何牵挂。
不管是留恋、怨恨、亏欠、恩情,他都想从自己的心底将之清除掉。
他用忘川花换来方家的平安无事,了了与方多病之间的恩与情;他将四顾门门主令牌送回了四顾门,与四顾门亦恩怨两清。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怕是没能满足阿飞的心愿,与他公平一战。
故而,他留下一封绝笔信,坦言虽谓为憾事,但奈何李相夷已剑断人亡,再不能赴东海之约。
轰轰烈烈地活过,悄无声息地离去,这是他的选择,亦是他最终的决定。
木心先生说,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黯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
李相夷曾经不羁、狂放,李莲花曾经冲谦自牧,但不肯停歇的江湖风雨,让他放下了散淡与克制,为了心中的正义,握紧手中的剑,继续平天下不平之事。最终他做到了冲谦而狂放,平日里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却又能“该出手时就出手”。
做完了他想做的事,完成了保护牵挂之人的心愿,也算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而后他决定再次归隐。
十年时间,从“忘我”到“遁世”,用方多病的话来说,这就是一代大侠最体面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