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清明刚过,湘西瑶寨的火塘边,八十六个粗陶碗碰在一起。兰春达仰头灌下混着烟灰的苞谷酒,喉头火辣辣地烧着——这是寨子里最后一坛陈酿。“喝了这碗,往后怕是尝不到这滋味了。”他抹了把嘴,望着屋檐下挂的熏野猪肉。二十米外的山道上,国军联络官正跺着脚催促:“兰队长,该出发了!”
没有人知道,这场送行宴上,有人偷偷在箭囊里塞了妻子剪下的发辫,有人在猎刀柄上刻了新生儿的名字。他们更不知道,五天后,这群连绑腿都打着补丁的猎户,将用土枪和陷阱,在雪峰山深处谱写一首让日本战车战栗的狩猎曲。
四月的雪峰山像个阴晴不定的妇人。晨雾还未散尽,兰春达伏在湿漉漉的岩石后,指尖摩挲着祖传的牛角火药壶。身后,十五支汉阳造步枪与七十一杆土铳静静躺在苔藓上——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小日本走的是野猪道。”他抓起把腐殖土搓了搓,土腥味里混着淡淡的机油味。三天前,日军116师团的车辙印碾碎了山脚的映山红,两千多双牛皮军靴踏起的尘土,惊飞了悬崖上的金丝燕。
猎户们笑了。这些在豺狼虎豹嘴底下讨生活的人,太熟悉猎物入套前的征兆。他们把陷阱设在三道拐:第一道是漫山遍野的“竹签阵”,削尖的毛竹斜插在腐叶下,专扎鬼子的翻毛皮鞋底;第二道是“吊脚套”,老藤缠着磨盘大的石块悬在树梢,绊发绳就横在兽径中央;最阴损的是第三道“鬼打墙”,几十面铜镜挂在密林间,正午阳光一晃,晃得人睁不开眼。
“当年抓五百斤的野猪王,也就用了七道套。”猎户盘老五叼着烟杆,把火药压实,“小日本这身板,三道够他们喝一壶。”
5月7日未时三刻,第一声枪响炸碎了山涧的宁静。
林田园四郎永远记得那个瞬间:作为师团尖兵,他刚用刺刀挑开挡路的藤蔓,就看见三十步外的树杈上蹲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那人冲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叶熏黑的牙,手里的土铳喷出团青色烟雾。
等林田园四郎从耳鸣中恢复,身旁战友的钢盔正咕噜噜滚下山坡,里面还装着半块没啃完的饭团。两千人的队伍瞬间炸窝,机枪手盲目地向林间扫射,子弹打得树皮乱飞,却连个鬼影都没逮着。
“八嘎!这不是打仗,是打猎!”作为联队长林田园四郎抽出军刀劈断灌木,刀锋卡在树瘤里拔不出来。更糟的是,辎重队的骡马踩中陷坑,装着弹药的木箱翻进山涧,激起的水花淋湿了炮兵的火绳。
猎户们却像山魈般神出鬼没。盘老五带着三人小组吊在悬崖边,专打扛掷弹筒的鬼子;十六岁的阿木把火药掺进野蜂窝扔下去,蛰得日军卫生员抱着药箱跳河;最绝的是兰春达,他带人把二十个炸药包绑在山羊背上,点燃捻子往日军车队一赶——活脱脱一群“自杀式”羊战士。
第五天晌午,日军终于被逼疯了。
两千多号人撒网式搜山,刺刀挑开每个草窝,子弹打光了三箱。可除了惊起几只竹鸡,连片衣角都没捞着。“这些土著人会土遁!”林田园四郎的绑腿被露水泡得发白,靴筒里钻进的蚂蟥吸得他眼冒金星。
他们不知道,头顶三十米处的岩缝里,八十六双草鞋正踩着千年青苔。兰春达嚼着酸浆草提神,耳畔传来盘老五的嘀咕:“队长,该下雹子了。”
这是猎户间的黑话。但见山巅腾起三缕青烟,霎时间地动山摇——猎户们撬动了雪峰山最古老的武器:石瀑。
亿万年前地壳运动造就的板状页岩,此刻化作遮天蔽日的死亡之雨。磨盘大的石块沿着陡坡倾泻,砸得日军钢盔叮当乱响。有个鬼子曹长被石块压住双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九四式手枪滑向深渊;辎重队的骡马惊得四散奔逃,拖着没卸下的山炮撞成一团。
“撤!快撤!”林田园四郎的军刀成了拐杖,精心修剪的仁丹胡沾满泥浆。等他们连滚带爬逃到山口,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来时齐装满员的两个大队,如今能站着的不足半数。
当国军187团赶到时,看到了永生难忘的场景:
夕阳把雪峰山染成血色,八十六个猎户坐在日军尸体堆成的“肉墙”上,就着缴获的牛肉罐头啃苞谷粑。盘老五正用刺刀撬开个铁皮箱,惊喜地喊道:“格老子的,东洋酒!”
兰春达却盯着山脚发呆。那里躺着个年轻日军,胸口的家书被血浸透,露出半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和服的姑娘抱着婴儿。他想起离家那夜,妻子把最后半块银元塞进他兜里,五岁的儿子抱着他的猎枪不撒手。
“埋了吧。”他扯下鬼子的绑腿布盖住那张脸,“都是爹生娘养的。”
深夜,猎户们用日军文件生了堆篝火。火光映着八十六张黝黑的脸,有人忽然哼起瑶族古歌:“山高不过脚底板,河深不过竹篙尖...”渐渐地,所有声音都汇进同一个调子,惊飞了林间栖息的夜枭。
1998年秋,某日本访华团在雪峰山迷了路。带路的瑶族老汉突然指着某处山崖:“瞧见那棵歪脖子松没?当年我爹就在那儿,一枪崩了个扛膏药旗的。”
众人凑近细看,树干上嵌着枚生锈的弹头,年轮在金属周围扭曲成奇异的花纹。山风掠过林海,恍惚间似有金铁交鸣之声。访华团中有人红了眼眶,对着老树深鞠一躬。
没人知道,三十里外的烈士陵园里,兰春达的墓碑上只刻着两行字:“生于山,葬于山,猎户兰春达长眠于此”。倒是坟头一株野山姜长得格外茂盛,村里人说,那是他妻子每年清明来栽的——瑶家人相信,山姜的辛辣能镇住孤魂野鬼。
这场被尘封半个世纪的战役,像极了湘西的腊肉:时光把血腥腌成了醇厚,苦难风干成滋味。当我们在博物馆看见那杆锈迹斑斑的土铳时,或许该想起《史记》里的那句话:“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只不过这一次,八十六个匹夫的怒火,烧红了整座雪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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