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矗
编辑 | Tim
两个月前,很多网友看完第一期的《创造营2021》,都在喊“内娱完了”。
听到这些声音时,《创造营2021》总编剧陈一个和节目执行制片人余毅心中很平静,因为他们看了后面的片子,知道“内娱没完”。
“这就是第一次录制的实况,是按时间线来的,没有刻意‘先抑后扬’。”
在《创造营2021》的媒体午餐会上,总导演孙莉坦言,她不否认做《创造营2020》的时候,在节目层面是有失误的。“但是我觉得知错就改,不影响我在《创造营2021》的时候,把所有之前趟过的坑踩过的雷全都规避掉。”
随着节目的播出,《创造营2021》做到了。这个春天,90位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员被观众记住。提到F班,人们会自然地想起利路修的“F means freedom(F班意味着自由)”;说到夏威夷,会想起阳光、沙滩,和米卡。
“二创”舞台上,韩佩泉把主题曲歌词“这是我梦里到过的地方”改成了“这是我噩梦开始的地方”,没想到,促成了《创造营2021》“封神”的一期。
当学员们走进大家心里时,争议也同时出现了。
在社交网络上,大量的分析贴涌现出来。很多自称“内部人士”的用户,对《创造营2021》如何“写剧本”“选皇族”“恶剪”“防爆学员”进行了深入的分析,矛头直指《创造营2021》的编剧团队。
为了离“故事”的主人公更近一点,总决赛之前,我们来到了“岛上”,面对面向《创造营2021》的几位学员,以及节目总编剧陈一个、执行制片人余毅提出了很多尖锐的问题。
面对质疑,他们没有回避。
“参差”的剧本“在节目中,编剧有没有给你们造人设和剧本?”为了避免被节目组“糊弄”,我首先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几位学员。
第一个反问的是胡烨韬。“我25名的剧本,给你你要吗!”说完,他还不忘cue身边的付思超:“你是多少名来着?”付思超也被感染到,跟着反问:“我21名的剧本,给你你要吗!”
问到编剧是否会刻意引导他做一些事,胡烨韬矢口否认。“我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人让我们刻意做什么事情,也没有人说你不这么做,你就退赛。大家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会下意识的屏蔽他不想知道的事实,不存在什么剧本。就算恶剪也不能凭空给你编造出来,肯定是你已经做过的事情。”
对他来说,每天都在他们身边的编剧,是最了解自己状态的人。想不开的时候,他还会找编剧交心。
排名下滑之后,胡烨韬很沮丧。上第三次公演舞台之前,他很没有自信。这个时候,编剧告诉他“只有你们在足够好的时候,你的身边才会出现很多好的声音。你要相信那只是因为你足够特别,足够好。”
听完,胡烨韬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如果我做《创造营》的编剧,那么这将会成为国内五年来最牛的综艺,每个人都非常drama(戏精)。”胡烨韬笑着说。
胡烨韬
听到网友的“喜剧人剧本论”时,林墨无奈地笑了:“怎么可能,大家想太多了。”他不觉得自己是喜剧人,更不会强化这个标签。
他在乎的始终是舞台。喜剧人造成的误解,林墨也懒得去解释,“自己好好努力,在舞台上给大家看。”
林墨
伯远说,自己曾经研究过“剧本”和“人设”,“这一次比上一次参加节目更有体验,我发现很多时候不是节目组给你剧本,而是你身上的某一点被节目组放大了。”
与创始人交流时,他发现网友的留言都在夸他很会照顾别人。他有点纳闷,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哪个环节刻意对着镜头照顾别人。“但我(在生活)过程当中这些事情被记录下来,节目可能就剪出来了。内心渴望被照顾的创始人看到了这一幕,可能会有共鸣,就会来支持我。”
问到会不会把“照顾人”当成标签,伯远直言:“那我也很累,这不就和过去一样了吗?”
这个“过去”,指的是他上一次参加男团节目的经历。他回忆,那时自己比较注重在镜头面前展示出努力、唱跳能力很强的形象。明明没有那么乐观,也会在镜头下做出一些很积极、活泼的反应。
结果,奔着成团去的他,在节目里被早早淘汰。“现在我发现那个东西是附加的,大家更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于是他决定在《创造营2021》里“放飞自我”。“二创”的时候,井汲大翔和都筑雄哉都在伯远组,一个会跳breaking,一个会跳locking。伯远突然想到了“紫禁之巅”,就和他们开玩笑说,“你们快跳一下紫禁之巅!”
在过去的节目里,伯远可能会和大家说:“你们好棒啊,来我们训练”。但真实的伯远就是“该训练训练,训练完之后给我跳一个”。
伯远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没想到放下“面具”之后,反而被大家看到了。
伯远
和国外学员解释“剧本”和“人设”时,是大费了一番周折的。
问到“下班”是不是一种人设时,利路修平静地反问:“太奇怪了,这什么逻辑,我说了100遍我不想成团。”
俞更寅也为他做了见证。“首秀上舞台之前,他就问我是不是参加完这一轮就可以直接离开。我说我不敢确定。”
利路修
用英语解释出“剧本”“人设”后,米卡第一时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说,自己不希望在镜头前是另外一个人,他想让观众们看到一个独立、完整、真实的米卡。
让米卡更不理解的是,外界为何会有这样的解读。他说,如果节目真的充满了“表演型人格”,那么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成为朋友,更无法配合他们表演。
米卡
庆怜想象不到,自己如果有“剧本”是什么样子的。
来《创造营2021》之前,倒是有人和庆怜说:“你要在节目里表现得更酷一点。”但是,他无法确定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变酷了,只能要求自己无论摄像机在不在,都要仔细、认真,不能放纵、懒惰。
虽然比起其他学员,他知道自己有点“浮夸”,但这正是庆怜本身,也是他认为朋友们喜欢他的地方。他知道,如果他不做自己,就不会喜欢自己。真实的庆怜,才是力量的来源。
庆怜
关于“剧本、皇族、恶剪、防爆”大多数人不知道,综艺编剧到底是干什么的。
陈一个和余毅说,综艺编剧就是过去电视台里的编导。《歌手》之后,综艺编剧这个叫法才流传起来,实质上是把编导中的后期分了出去,只做策划。
问到是否经常“加班”“见不到家人”“没有朋友”,陈一个哭笑不得:“你们对我们的工作误解也太大了吧,我们也是正常人。”
然而,这些只是善意的误解。只要在互联网上搜索“创造营编剧”五个字,基本全部都是骂声,声讨主要集中在他们“写剧本”“选皇族”“恶剪”“防爆学员”上。
面对质问,余毅很平静。“如果只从成片倒推着看,可能大家就会有各种不一样的解读和答案了。其实我们哪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高端,他们给出来的答案,好像是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去洞察人类。”
在《创造营2021》媒体午餐会上,陈一个说今年编剧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写剧本,而是拒绝剧本,因为现在的很多学员都是自己带着剧本来的。
编剧有很多撕掉“自带剧本”的方法。当他们发觉到这个学员可能在撒谎时,他们会直接戳穿:“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吗?”遇到一些在镜头前加戏的学员,陈一个会开玩笑式地笑他们:“都2021年了,什么年代了,你搞这个哪有人看?”
总制片人多晓萌曾透露“我们会把学员性格中某一个讨喜的点放大,这是真人秀会做的。”
我直接地问出了网友的疑惑:编剧会不会根据节目组事先定好要推的人(俗称“皇族”),重点去给这位学员铺故事线?
“那就有两个要求,”陈一个说,“第一个是另外的89个人要配合演戏,第二是这个人是个影帝。90个人的群像戏怎么演?他为什么要伤心痛苦?我怎么去给他合理化?这是多庞大的工作,天天我们都没有觉睡,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自己,暗中观察他们就好了啊。”
“暗中观察”,这简短的四个字,构成了《创造营2021》编剧主要的工作。
“早上暗中观察学员起床后第一件事做什么,有没有去按时训练;吃饭的时候暗中观察学员们有没有聊到一些训练的事,是前一天我们没有关注到的;吃完饭之后暗中观察他们的训练是否顺利,最后暗中观察他们备采的时候说什么,就是这么简单。”
问到这种“暗中观察”是否会引起学员不适时,陈一个说其实他们是“明面观察”。“观众看不到,其实学员身边来来回回的人很多,有选管、统筹、摄像、舞蹈老师以及保洁阿姨,他们已经习惯了。”
与给“皇族”铺故事线不同,网友口中的“恶剪”指为了节目效果,把一个好人故意剪成令人讨厌的人。问到这,我提到了曾经在《名侦探学院》吸粉无数,但在《创造营2021》被吐槽的学员邵明明。
在节目的镜头中,邵明明经常在训练时打岔、开玩笑。队友提醒他少说话,尽快练新动作时,他直接回怼一句“不要说话!”
编剧在备采的时候曾经提醒过邵明明:“你今天在排练时做了不好的事情,还凶人家,播出去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但邵明明很坦诚,他说自己知道一定会被骂,不过他会选择承受,因为这就是邵明明。
图源:新浪微博@娱乐圈内
不止邵明明,编剧在做备采的时候会提醒每一位学员:“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被播出去的可能,想好再说,但是你一定要说真话。”
“我可以挺直腰杆地说,《创造营2021》从未‘恶剪’‘消费’过任何一位学员。”陈一个很坚定。她说,哪怕是现在很火的利路修,节目也从没给他设计过任何一个情节。
几乎每一次备采,利路修都说不希望大家给他撑腰。没想到放出来之后,却被解读成了“消费利路修”。
“二创他是真的不想参加,他和安迪都没有参加。他每天就是吃饭,在食堂里转悠,没事的时候睡睡觉,看看外面。”余毅说。
听到给利路修“做人设”的观点,陈一个很费解。“谁会做一个这么丧的人设啊?利路修出圈只因为两个字,‘真实’。”
然而,不是每位真实的学员都会被看到。
粉丝会把实力很强,但是镜头很少的学员称作“防爆”。制片人多晓萌说,也有学员问过他,说自己为什么没有镜头。
“我会回答,你自己说你舞蹈不错,唱歌不错,也说话了。那么我现在反问你,你的唱跳能力做到Top 3了吗?你的表达能力、观点输出和态度够强吗?如果你够强,我一定会剪进去,我的KPI是节目好看。90个人在同一个真人秀场景当中,谁能出挑,谁能够给到跟节目赛制相契合的价值传达,我就剪谁。”
为了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陈一个和余毅用第三次公演中,打动很多人的“林墨故事线”举例。
这一赛段,创始人选林墨作为《下雨天是我在想你》的中心位。这是一首情歌,演唱的时候需要每位学员代入自己的情绪,编剧便问他们五个人,每个人有哪些伤心的故事,然后一一记录下来。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编剧听到了林墨的“养成”故事。从初一到公司训练,到2020年告别练习生生涯,他一直陪伴在公司练习生弟弟们身边。除了家庭之外,公司里的小孩是他最大的软肋。想到这些,一向开朗的林墨在镜头前掉了眼泪。
“如果说这段我们重点突出了林墨,利老师第一个不答应,他的‘别爱我,没结果’不火吗?还有人会记住甘望星的撑伞等等。林墨之所以让你印象深刻,是因为你对他的故事有共鸣。但如果你按这个思路倒推,就是会觉得我们在放大他。”余毅说。
林墨
陈一个直言,节目不可能给90个人每个人一分钟,等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切到下一个人。就像大家每天会认识很多人,但晚上回家的时候,脑子里只会对几个人有印象。
节目临近收官,网络上对《创造营2021》编剧的骂声依然很多。
看到这些声音,陈一个和余毅已经不会太难过,也不想解释。有朋友发微信问余毅,为什么喜欢的学员被淘汰了,他会反问:“你给他撑腰了吗?”朋友就不回复了。
他们知道,综艺提供的就是情绪价值,让大家在平静的生活中有情绪发泄的出口。
“编剧其实是一个服务行业。我们做一个节目,给观众看是第一步,它的附加价值是观众的解读,这是我们要承受的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陈一个说,做节目就是为了让观众开心,如果自己非要和观众较劲,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编剧。
不过,她忍不住吐了句槽:“为什么大家给后期都是加鸡腿,给编剧就是寄刀片?我们也想吃鸡腿。”
《创造营2021》编剧是如何“打工的”提到做《创造营》的编剧需要什么条件,陈一个和余毅不约而同地说:体力好。
两个人做过《创造营2019》和《创造营2021》两档男团节目。这次“上岛”,两个人以为会比过去轻松,结果从余毅日益渐长的胡茬和陈一个日益下垂的黑眼圈来看,并没有。
“《创造营》系列是整个行业里最辛苦的项目之一。公演、真人秀,每一季大的框架、要做的事情都是这些,跑不了。”余毅说。
编剧的生活节奏和普通打工人不太一样。从2020年11月底迄今,陈一个和余毅一直呆在岛上。每天上午睡觉,从下午开始一直工作到凌晨5、6点。下班的时候,他们总能吃到岛上一家东北早餐店的油条和豆浆。
因为需要记录学员的排练进程,《创造营2021》的编剧不会按学员固定分人,而是实行24小时轮班制,以防有突发情况发生。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就能倒地睡,随时也能醒的作息节奏。“任何时候都有人在找你,也不能让他们联系不到。希望朝九晚五生活的人,不推荐做我们这个工作。”余毅说。
问到想不想家时,余毅说:“过年的时候联系过,每个人可以给家里人打20分钟电话。”话还没说完,陈一个就打断了他:“他开玩笑的,我们还是随时能和家人联系的,没有限制过人身自由。”
他们说,等《创造营2021》结束了,他们就能休息上个一两周,和朋友们吃吃饭,打打麻将,然后继续做下一个项目。
岛上没有外卖,不能打车,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最近的餐厅要步行十几分钟才能到,有一种与现代社会隔绝的撕裂感。
但陈一个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成了悠然自得的“岛民”。“我们住在岛上的最繁华的CBD,底下有超市,什么东西都能快递过来。”
编剧的主要工作,是策划赛制和跟拍排练。余毅说,录一期节目如果舞台不是特别给力,那么真人秀必须马上顶上。如果这一期真人秀不给力,那么舞台必须要救场。
每次顺位发布之前,编剧需要去思考这次还有哪些新颖的形式,学员有多大的发挥空间。
第四期下集的“二创”改编,被网友誉为《创造营2021》“封神”的一期。每位学员都像是脱掉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把包袱甩到了九霄云外。
做“二创”其实是个老想法了。陈一个说,过去没有做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天时”和“地利”。所谓“天时”,指的是学员有可创作的素材;所谓“地利”,则要求学员要有足够的创作能力。
在这一届的学员当中,有会编曲的,会乐器的,会唱歌的,他们同样也有表达的欲望,“地利”有了。等到学员们在学主题曲时,他们又觉得“天时”到了。
其实,陈一个和余毅在做这一期的时候心里是没底的,他们不知道学员能“创”成什么样子。“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二创’前面加一个上集。如果‘二创’全部剪掉,这一集依然成立。”陈一个说。
结果这一集剪出来之后,整个节目组都沸腾了。节目播出的前一晚,总导演孙莉激动地和上岛参加群访的媒体说:“大家一定要看我们马上播出的这一期,非常精彩。”
发布结束之后,编剧需要马上给学员做采访,抓住他们第一时间最真实的感受。至于能否问出真情实感,则取决于编剧对学员的熟悉程度。
从选角阶段开始,编剧就已经介入了对学员的认知。一开始采访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建立深度信任,有些学员会带着“面具”,甚至有些抗拒问题。遇到这种情况,编剧团队不会强求,因为他们知道,后面的日子还长。
问到是否希望所有学员打开心扉,陈一个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她觉得,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因为一个人的经历不会是全都美好的。
有的时候,编剧们也会真情实感,被学员所说的话打动。但走出采访间,看到样片的时候,她们会立刻切换到观众视角,去看学员们说的话是不是好懂,会不会太突兀。
做完采访,学员又迎来下一次排练,编剧要进行跟拍,像小时候写日记流水账一样,用平板电脑记下学员的行为,比如“某某学员跳了一个小时之后,突然摔了一跤”。有了这些文字实录之后,编剧会把它们交给后期,供剪辑参考。
那么,在这些文字实录中,是否有编剧主观判断,引导“恶剪”的空间?
余毅说,他们是不允许在流水账里写形容词的。“比如学员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衣服,如果我们写‘他今天看起来很像Elsa,应该是个《冰雪奇缘》的爱好者’,一定会被后期骂死。我们只能写前半段的客观事实。”
做完这些,下一次公演又来了。公演之后,编剧又要去做备采,然后策划新的顺位发布。事情很琐碎,但也像一台咬合紧密、永不停歇的机器。
访谈时,距离总决赛已经不到两周。陈一个说,这段时间他们的节奏已经稍微平缓下来,因为不用再策划下一次发布了,只需要拍一些学员的VCR小片。
每次做一档节目,和学员们朝夕相处几个月,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但是,余毅从来不会觉得,这些学员是某个编剧一手“打造”出来的,因为编剧的工作就是让大家看到他本来的样子。
“我们只是花时间去了解他本来的样子,而不是花时间去塑造一个全新的人。”余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