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两性描写(上)

史鉴其身 2024-12-25 13:13:09

《金瓶梅》是晚明社会的缩影,市井社会的写真,是对社会腐朽的批判,更是一个关于酒色财气的讽戒寓言,一种关于色空哲学的形象化、通俗化的阐释,而所有这些解读,都无法绕开小说中俯拾皆是的性描写。

作为一部“风俗史”性质的小说,《金瓶梅》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认识内容。如果从《金瓶梅》中抽掉两性关系内容——这种两性关系内容经常是通过性行为、性意识的描写展现的一一那么,作为这一巨幅的生活画卷将失去它存在的重要根据。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小说中的性描写,恰恰是《金瓶梅》屡禁不止的一个重要因素。性、性关系是这部小说本体结构的有机部分,正是借着这方面的描写,才诞生出那个活生生的、充满现实人生的欢乐和痛苦、嘈嘈杂杂的《金瓶梅》世界。

虽然性描写在整部小说中所占篇幅不多,但铺陈地淋漓尽致,这也与笼罩整部小说的悲剧结局紧密关联。小说开首诗是关于四大贪的劝诫: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作者在小说的开篇概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如今这个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来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破落户想通,月月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 这类市井常谈经常出现在明朝中后期各种家训、话本小说以及其他通俗故事中。但惟有《金瓶梅》,对财欲和色欲的关系作出了形象而详尽的阐释。

一,情欲分离下的男权意识观

性文化的精华无疑是爱情,是情与欲、灵与肉的和谐统一,这里包含有幸福原则、快乐原则、优生原则。无性欲的情感,那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无情感的性欲是动物,这都不是爱情的正确归宿。人类之所以比普通动物高等,原因之一就是人是富有情感的,而《金瓶梅》中的性描写却充分体现了情与欲的分离,往往涉及无情的性欲,这“固然是对宋儒提倡无性文化的反拨,但也反映了晚明时期性文化的畸形发展”[1]。

西门庆是全书的主人公,也是当时社会男性的典型代表,情与欲的分离在西门庆身上展现的最为淋漓尽致,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1、仗势害人

西门庆为了性欲,往往要害人。害人后又通过权势逍遥法外,实际上是利用权势追逐性欲,在他娶潘金莲和李瓶儿这两房妾时都有体现。在他与潘金莲勾搭成奸后,潘金莲的丈夫武大郎显然是一个障碍,在武大郎捉奸时,西门庆踢伤了武大郎,后来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用砒霜毒死了武大郎,武松本想通过合法途径替哥哥伸冤,却也被西门庆打通官吏,逼迫武松采取非法的复仇手段,西门庆又向上求情,讲武松背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可见西门庆在追求性欲淫乐的过程中,权势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后来,西门庆又看上了他结拜兄弟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的财和色,于是“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终于勾搭成奸,这样一来,花子虚就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不想这时花家几个兄弟进行内讧,西门庆与李瓶儿串通一气,活活气死了花子虚,西门庆为了性欲又杀害了一条生命。后来因为杨提督出事,牵扯了西门庆,耽搁了娶李瓶儿进门,李瓶儿不得意招赘了蒋竹山。西门庆通过贿赂逍遥法外后,为了娶李瓶儿为妾,当然是狠狠地报复了蒋竹山。

再说西门庆与之通奸的第三个妇女——宋惠莲,她是家奴来旺的媳妇。来旺的家奴身份本不是西门庆通奸的什么障碍,但来旺不安分,酒后醉骂西门庆,经潘金莲的挑拨和引诱,西门庆决定向来旺儿开刀,从而达到长期奸淫宋惠莲的目的,不想宋惠莲看清了西门庆多次愚弄她的事情真相,选择了自杀身亡。西门庆得知此事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他怎个拙妇,原来没福””。认为宋惠莲不和他通奸是她没有福分。因为在西门庆看来,宋惠莲死了,只要有权势,不愁没有第二个宋惠莲、第三个宋惠莲和他通奸。

2、娶妾聚财

情欲分离的第二个表现就是他把娶妾当成一种聚财的手段,娶妾的原因并非是对她们动了真情,而是看中了她们的美貌和财富,既追求色欲,又兼顾财货。对于主人公西门庆来说,财货和色欲是人生的两大追求,没有了其中任何一个也就不是西门庆。这点从他娶孟玉楼和李瓶儿就可以看出,正当他跟潘金莲打的火热之时,薛嫂为孟玉楼说媒,这才使得西门庆暂时放下了娶潘金莲进门的事情,赶紧张罗着把孟玉楼娶进来。当然,孟玉楼清楚地知道西门庆第一次和她见面就扯谎,她也多少知道一些西门庆道德品质极为低下的消息,但她还是不愿意成为“斯文诗礼人家”的尚举人继室,而甘心成为西门庆第三方小妾,并且一一反驳母舅张四的劝阻,显然是看重了西门庆那特有的权势以及它可能生发财富的态势。

孟玉楼这似乎有一些审时度势的理性化选择,却使西门庆又意外地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富,据薛嫂儿介绍那就是,“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儿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其家藏的财富比起他的生药铺的本钱也不见得少。

不过,孟玉楼的财富比起李瓶儿来,那又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西门庆早就知道李瓶儿手中有一份好钱,所以他图谋李瓶儿,不仅是纵欲,而且是积财。而李瓶儿之,所以看重西门庆,除了生理上满足性欲外,也因他的特有权势。当花子虚的兄弟花大、花三、花四联合起来上告花子虚,要分老公公留下的财产时,李瓶儿不得不求助于西门庆,西门庆也以此为夸口:“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有个不依的? 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 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但是,李瓶儿竟给西门庆六十锭大元宝,共三千两银子。不但如此,她还将四口描金箱柜,里面装的都是“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晓,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交于西门庆收藏。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当然,富婆李瓶儿远远不止这些财富。当花子虛被气死以后,李瓶儿准备嫁给西门庆,仅从她床后茶叶箱堆放的香蜡等物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从中又给了西门庆二百两准备盖房子。当宇给事劾倒杨提督、西门庆在家躲避时,李瓶儿不得不嫁给了医生蒋竹山,她又拿出三百两银子作本钱叫蒋竹山开生药铺。当西门庆通过贿赂右相李邦彦得以逍遥法外后,他唆使两个光棍逻打了蒋竹山,并讹诈了李瓶儿三十两银子,使得李瓶儿赶走了蒋竹山,重新嫁给了西门庆,李瓶儿的财物,西门庆竟“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 其数量之多不难想象。西门庆得妾李瓶儿成功后,不但摧毁了妨碍西门庆封建垄断的、“在我眼前面开铺子,大刺刺地做买卖”的蒋竹山生药铺,使它收归己有,而且又兑出二千两银子做本钱,开了个解当铺,封建社会的当铺可是个血盆大口,攫取着高额利润。西门庆又进一步发迹起来。

西门庆之所以能娶妾聚财,无非是利用了他与上上下下封建官府中间有着特殊的关系而已。这种娶妾聚财的方式,充分展示了西门庆情欲分离的感情观。

3、男权中心

这也是西门庆情欲分离的一大表现,在种种性交生活中,放弃平等幸福、相互快乐等原则,对妇女(包括娈童)进行性压迫、贬低他人人格等活动,充满了自我中心色彩。其主要表现有如下五个方面:

(1),将自己的性满足、性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

烧香疤本来来自《如意君传》,是双方互相烧香疤:

后谓敖曹曰:“我闻民间私情,有于白肉中烧香疤者,以为美谈,我与汝辈岂可不为之。”因命取龙涎香饼,对天再拜。设誓讫,于敖曹麈柄头烧讫一圆,后亦于牝户上烧一圆,且日:“我为汝以痛始,岂不以痛终乎?”既就寝,谓敖曹曰:“人生大恨,亦不过如此苦耳!今夕死亦作乐鬼可也。”[2]

这实际上是“民间私情”的一种表现,烧香疤显然是十分痛苦的事,“人生大恨,亦不过如此苦耳”,但双方烧香疤,就有两人平等地向苦中作乐,向痛中求乐的精神境界。可是,到了《金瓶梅》的西门庆手中,他就从来不给自己烧香疤,只给妇女烧香疤,他烧王六儿,他烧如意儿,他烧郑爱月儿,他烧林太太,完全将自己的性满足、性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有一回如意儿被烧得痛苦难熬,只求西门庆快点行事,由此可见,西门庆讲民间的双方烧香疤改为单独在女人身上烧香疤,十足表现了他的自私和霸道。

(2),不尊重他人人格,随便愚弄和欺骗他性交的对象。

宋惠莲是西门庆眷念的性交对象,但对她的固有人格极不尊重。在西门庆看来,像宋惠莲这样的妇女,只可供其泄欲,其它供其泄欲,其它尽可愚弄和欺骗。刚开始,西门庆答应宋惠莲,让来旺儿先与来保一起往东京押送蔡太师生辰纲,然后回来再打发他去杭州做买卖,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叫来保押送生辰纲,这时,宋惠莲已经初步领略西门庆在愚弄、欺骗她:

爹,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毯子心肠-一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一一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

实际上就是“没些情分儿”,这位“谎神爷”西门庆不但话不算数,而且公然设计陷害来旺儿,尤其是六包银子三百两,明明是宋惠莲收藏,西门庆也公然陷害,弄得宋惠莲前来辩护也毫无用处:

只见宋葸莲云鬟撩乱,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 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 你只因他甚么? 打与他一顿。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

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关你甚事?你起来。他无礼胆大不是一日,见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好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

那蕙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并无此事。”缠得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捣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事实上,西门庆就是要干这公然陷害没有“天理”的事情,由此宋惠莲也再一步领会西门庆对她的愚弄和欺骗。不但如此,西门庆与官府串通,将来旺儿在监狱折磨得通不像人样、放逐徐州后还向宋惠莲搞欺骗,而且不准一个人向她透漏消息,至此, 她彻底看清西门庆愚弄和欺骗她的真相,她也明白了,她在西门庆心目中除了是泄欲对象外,其人格没有得到丝毫尊重。宋惠莲的死,主要是西门庆愚弄与欺骗的必然结果。

(3),在性交生活中,随意贬低他人人格。

西门庆在性交过程,喜欢妇人说一些淫词滥语来奉承他,有一次,他和如意儿性交,他不满意如意儿说的奉承话,竟然叫着她小名,教起她来: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如意儿为了一点物质利益,乐于西门庆私通,西门庆就借此来贬抑她,教她叫着“淫妇”原是谁的老婆,今日属于西门庆,以此得到心理满足,追求性交快乐。

由此可见,西门庆为了自己,是从来也不会考虑对方的人格。在他看来,妇女就该是他呼之即来的奴隶。

(4),不问任何场合,随便寻找对象进行泄欲,哪里有半点感情。

西门庆见到王三官媳妇后,就出现了如下情形:

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见这蓝氏年约不上二十岁,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扑鼻。但......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则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

于是,西门庆“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急于寻求别的对象来代替:

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语,姻缘会凑,可霎作怪,来爵儿媳妇(惠元)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生的乔样,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抱进他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 一面就递舌头在西门庆口中。两个解衣褪裤,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来,被西门庆就耸了个不亦乐乎。正是: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西门庆已完全成了个禽兽,这样也就离他纵欲身亡的日子不远了。

(5),向不该泄欲的对象(娈童)随便泄欲。

西门庆不仅好女色,而且好男色,做一些没有半点人伦的勾当:

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薰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裤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分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踏的地平一片声响.....

这实际上是对少男的蹂躏和迫害,更从侧面看出了西门庆的人性泯灭,完全丧失了起码的自尊和同情。

(未完待续)

注释

[1] 尹恭弘,《<金瓶梅>与晚明文化:<金瓶梅>作为“笑"书的文化考察》,北京:华文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第89页。

[2]吴门徐昌龄著《如意君传》,红旗出版社2011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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