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免不了到处闲逛，不是为了游玩，也不是为了猎奇，只是为了找寻童年时代的一点记忆。于是翻山越岭，淌水过河，山山峁峁，沟沟岔岔，田间地头，巨石古树，都要看一眼，也会走一遍。在打谷场总能看到闲置的碌碡，它们或完整，或残缺，或站立，或躺卧，静静地坚守在那里，看上去十分孤独落寞。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被深深触动，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碌碡大显身手的时光。
七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农村碾场用石滚子，老乡们称之为“碌碡”，这是一个用坚硬石材做的圆柱形石磙，粗约六七十公分，长约一米左右，两侧圆心处各镶嵌有一块凹铁，叫“碌碡眼”，用以安置“碌碡”木制或铁制的框架，框架两侧安装鉄杵，尖头正好对着“碌碡眼”，骡马、毛驴、牛拉着转圈，就可以碾场脱粒了。
炎夏过后，秋风送爽，儿时的记忆里，每到一个个秋天，黄土高原家家户户打谷场上，就会激情上演“碾场”这一热闹的景象，碾场的一般是年老有经验者，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牵着骡马，一边吆喝，一边唱小曲，旁边还放着一个粪兜，每当牲畜大便时，手疾眼快赶紧接住，以免粪便掉到场面上。
骡马、牛驴是戴眼罩的，最为简单的就是蒙上一块黑布，我记得爷爷碾场总是脱下上衣蒙住黄牛眼睛。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碾场的牲畜偷吃秸秆，或者由于一直转圈导致眩晕，就这样吆喝着牲畜在打谷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秸秆酥软，达到庄稼脱粒。
想起如此美妙的场景，让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秋日的阳光照耀着黄土高原，每一种庄稼都要接受收割的洗礼，而后人背、肩扛、牲畜驮，车子拉，离开肥沃的农田，走过蜿蜒的山路，全部要集中到打谷场脱粒。那一座座高耸如烽火台般的庄稼垛，就是农人忙绿一年的全部希望。
那时候，每到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际，打谷场就热闹起来，先是豌豆，而后是山豌豆，再往后是胡麻、菜籽，谷子、高粱、黄豆、莜麦等庄稼，都要一一经过碌碡的碾压。
碾场之前先要要平整铺好庄稼，这个过程谓之“铺场”，一般打场由几家合伙完成，各家各户通过互助帮工换工，山里人非常厚道，也不计较得失，谁家有紧急情况，打一声招呼从不拒绝。于是每到打场之日，男女老少齐上阵，孔武有力的男人用铁杈从垛上将一捆捆庄稼扔在场面，然后再顺着往下铺，铺场讲究均匀，要求是越平越好，既便于碾压脱粒，又利于牲畜转圈时碌碡滚动顺畅，行动起来比较省力。
铺场之后，经过烈日曝晒，老者出阵，牲畜登场，从里至外一圈圈地往外滚。碌碡发出“吱呀——吱呀”的叫音，仿佛是一首丰收的序曲。碾场的老汉边吆喝牲畜边哼着《五哥放羊》小曲: 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哎哟,哎哎哎哟哎哎哎哎……头顶烈日蓝天，面对壮美山河，这雄浑深沉的交响乐，唱的是多么的嘹亮！—个简单的碾场，成就了非凡的盛宴，诞生了精美的唱片，这是农人对土地的恋歌，这是农人对丰收的表达，歌声如诉如泣，唤起老人对年青时倾心女子的热恋，激荡出农人积攒已久的心声！
碾过一遍之后就要“翻场”，将庄稼秸秆翻个身，接受阳光照射，再碾压一遍。一个多时辰过后，就到“起场”的时候了。用木杈将经过碾压脱粒后的秸秆轻轻挑起，抖落颗粒，集成一堆，运到场边，准备日后喂养牲畜。再用推场板收拢碎屑和粮食，隆起在场面中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待微风吹来“扬场”，“扬场”可是个技术活，通常两个人配合，一个“扬场”，一个“扫场”。“扬场”老者手执木掀，戳起一木掀混着碎屑的粮食，迎着风头巧妙地一扬一掀，粮食在空中呈扇形状均匀的散开，借助风力将将碎屑与粮食分开，碎屑飘出场面。
粮食如颗颗珍珠一般落到脚下，逐渐成堆，一个人手执扫帚，在粮食堆上不停地扫着，将落在粮食中的残余碎屑清扫出去，粮食堆就变得干干净净了。“扬场”一扬一扫，心领神会，配合默契，挥洒自如，空中的粮食如珍珠落地，似天女散花，你看那饱满的一粒粒粮食，从木锨上落下，落进农人的心窝，洋溢在古铜色的脸上，这种场景永远留在我心中。
“扬场”之后，天色渐晚，大家七手八脚把粮食装进布袋，骡马驮上布袋送到家中归仓才算完工。天下再也没有农人辛苦的营生了，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其他不说，单就打场就让你见识了粮食的来之不易。
小时候每到冬闲，孩子们走向打谷场，总会拿碌碡当玩具玩，打赌谁能推的动，谁能推多远，有技术的站在碌碡上倒着走，碌碡转动人在移动。我们会好奇地用手摸摸它，感受它的坚强与坚韧，它最初藏在深山，千锤万凿出深山，经过石匠精心打磨，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农具，在打谷场上不知滚动了多少圈，滚动了多少年，立下了汗马功劳。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随着时代的发展，机械化逐渐普及，再也见不到牲畜拉着碌碡碾场的身影了，也见不到那些孩童在打谷场上快乐追逐打闹的情景。碌碡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打场用上了拖拉机，脱粒机，碾场的歌声也逐渐消失。如今回到农村，很少看到打场的景象。偶尔在场面或崖畔看到一个碌碡，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在梦中与当年的情景相遇，还是那样清晰，还是那样亲切，碌碡就像一位德高望重者，让我敬佩有加；也像一位儿时的玩伴，给予过无尽的快乐，让我怀念，让我思恋。
乡愁的味道，有滋有味，就像一缕炊烟四处飘荡，又像一弯小溪流向远方。碌碡是岁月的沉淀，碌不碡是时代的见证，碌碡是真情的寄托，碌碡是心灵的慰藉。它承载着过去，指引着未来。故乡的碌碡永远留在我心中，成为一份最珍贵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