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从一开始就抛出了一个”三角恋爱”的经典模式。
周秉昆身边有一个女孩,投怀送抱,缠着他不放,眉飞色舞地冲他打情卖俏,色授魂予。
电视剧里,甚至这个名叫春燕的女孩,都要蠢蠢欲动地贴上了周秉昆的脸,试图反向地一亲香泽。
但偏偏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从而出现了电视剧里周秉昆坐怀不乱的那一副左躲右闪的模样。
但是,周秉昆一旦见到郑娟之后,立刻春心萌动,扑簌飞腾。
这样,小说里就出现了梁晓声小说里并不罕见的欲望的描写。
男人的欲望一旦平地而起,立刻会魔术般地突飞猛进,占据这个男人的身心,控制这个男人的行为,产生一连串的后延动态。
在《人世间》的小说里,梁秉昆立刻产生了一种一亲香泽的冲动,其想象出来的动作,甚至交织着暴力因素,正如同《红高粱》中的高粱地里的狂放场面,隐喻着莫言的欲罢不能的对女性的扑倒冲动。
这种冲动,长久地纠结在周秉昆看起来有一些木讷、简单、一根筋的脑子里,而且借助于文学的想象,幻化成一幅香艳的图景。
从某种意义上讲,周秉昆的身上,带有一种隐约的文学青年的风范,这种风格的一类人的内心秘密,正是梁晓声对自己的心理秘境的移用。
因此,周秉昆的心理秘密,也就是梁晓声的心理秘境。
在《人世间》里,梁晓声借助于周秉昆对郑娟的窥视,移植进了他自己的对男性的欲望、情感的私秘体验。
我们注意到,当周秉昆进入到一个近乎是女性的私秘情境——也就是郑娟的不设防的家中的时候,他看到的是郑娟正在屋子中串糖葫芦。
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梁晓声屡试不爽、频密出现的“糖葫芦性感”疑云,或者叫“糖葫芦性感情结”。
在每一个作家的想象中,都有一个烙印着他的独到体验的“性感想象情结”。
比如,莫言会从“透明的红萝卜”中想到男性的欲望的初萌与崛起。
这种体验很奇怪,应该与作家的少年时的对性的最初感受有关。
而梁晓声的情感体验中,就有一个是“糖葫芦性感情结”。
这从而形成一个现象,梁晓声一旦写到一个女性与“糖葫芦”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在男性的心理上,激起万丈滔天的欲望波澜。
这种欲望来得毫无缘由,猝然而至,不可扼止。
我们看看梁晓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雪城》中,也是在一场有“糖葫芦”参与的相遇场景中,同样激发起了一个男性的勃发的欲望冲动。
《雪城》剧照
在《雪城》的第七章中,回城知青姚守义在家里帮助母亲串糖葫芦,这时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想把她的孩子托付给姚母,姑娘闲了无事,便帮姚守义串糖葫芦。
《雪城》剧照
串着串着,姚守义来了感觉,他看到姑娘的十指尖尖如笋,上下翻飞,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把持的冲动”,一如《人世间》里的周秉昆看着郑娟串糖葫芦时的那种异样的冲动。
《雪城》里这样描写一个男人的冲动:姚守义“想轻轻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久久地亲吻”。
《雪城》剧照
这个情境与《人世间》里的“串糖葫芦”场景是何其的相似。
《人世间》中的郑娟,腹中也有一个孩子,在屋子里两手灵动地串着糖葫芦,本来一个他人的女人,会让一个男人产生禁忌,但周秉昆却一点没有这种天生的隔阻,反而贼心澎湃,按捺不住地呼呼生风。
同样,在《雪城》里,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竟然也能让一个未婚青年,产生肢体接触的冲动。
而且两个情境中,都有着“串糖葫芦”的背景烘托的环境。
可见,在梁晓声的潜在意象中,一旦“糖葫芦”出现的场所里,总是他刻意设置一个充满着欲望情境的天然场所。
糖葫芦参与的场景,营造了一种充满着“色、食”合成的最松弛、最柔美、最具爆燃点的特殊情境,只要一个男人的目光,浸淫在这种情境中,就会让欲望失控,想入非非。
那么,梁晓声的这个“糖葫芦性感情结”来自于哪里?
其实,我们综合一下梁晓声在各个文字中的坦白,我们会发现,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的爱情启蒙读物《红旗谱》的影响。
在梁晓声的回忆录中,多次提到,他少年的时候,就是想买一本《红旗谱》。
为此,他来到在缝纫社里干活的母亲那里,向母亲要钱,企图买回《红旗谱》。
但是,当他来到母亲的工作场所,那个逼仄的劳动环境,顿时使他意识到,他没有权力向母亲索要一份超越了他们这个家庭承受能力的奢侈之资。
梁晓声自陈,他后来没有买《红旗谱》。
但这并不影响梁晓声对《红旗谱》情有独钟。
梁晓声迷恋《红旗谱》的原因,是因为小说中有一段柔美的爱情,让他的那一颗少年的春心,踏上飞翔的翅膀。
如果你以为梁晓声迷恋《红旗谱》里的村姑春兰的话,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后来《红旗谱》拍成电影的时候,春兰在镜头里美得不可方物,青春逼人,但是,这样的一个心理简单的农家女,并不具有勾引一个文学少年的强悍的吸引力。
在《红旗谱》中,让梁晓声念念不忘的,正是那个带着小资情调的知识分子的女儿严萍。
这个严萍,可以说是日后梁晓声小说里那些带着小资情调的女孩们的共同原型。
在梁晓声的所有的小说中,他塑造出的女性,虽然可能外表异化成一个领导,一个干部,一个时代的楷模,但她们的内质上,都有着浓烈的小资味。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副指导员李晓燕,外表不近人情,但在人背后,却唱起了靡靡之音,特爱臭美。
《雪城》中的兵团指导员姚玉慧,虽然板板五十六,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铁姑娘,但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却是《简爱》。
《红旗谱》里的春兰,是现实中的女性,随处可见,但严萍这样的女孩,只能是一种生活中的理想,唯有在文学中才能见到。
所以,严萍这样的带着一点娇、带着一点弱、带着一点超然的女性,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存在。
这份想象,灌输给了梁晓声,所以,梁晓声也会在笔下写出这样的一种超然于生活之外的女性形象。
在严萍出现的情境中,正有着梁晓声的柔美情结的标志性的道具——糖葫芦。
我们看看梁晓声是如何回顾《红旗谱》在他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个浪漫意境的:
——中学时期的我,常想像自己是江涛,梦想班里似乎像严萍的女生注意我的存在,并喜欢我。
这一种从未告人的想像延续不灭,至青年,至中年,至于今。往往忘了年龄,觉得自己又是学生。相陪着一名叫严萍的女生逛集市。而那集市的时代背景,当然是《红旗谱》的年代,似乎只有在那样的年代,一串糖葫芦俩人你咬下一颗我咬下一颗地吃,才更能体会少年之恋的甜。——
非常有趣。在梁晓声早已过了少年浪漫情怀的心胸里,仍然盘踞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春意。
这份春意落脚到《人世间》里的郑娟串糖葫芦的场景,立刻让梁晓声激情复萌,当机立断地给剧中的男性角色周秉昆安排了一个男性力比多汹涌澎湃的非份之想。
可以说,“糖葫芦”存在的情境,助力了一个男人的色欲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红旗谱》里,在严萍出现的场景里,并没有“糖葫芦”这一催情物,但是提到了“蜜饯红果”。
看看《红旗谱》是如何描写这一甜蜜的濡染着爱情蜜汁的美味的:
—— 严萍说:“你出去了,我去买了点吃的,顺便去送了东西。”她拉开抽屉叫江涛看,抽屉里有蜜饯红果、核桃、糖……她说:“看!愿意吃点什么?”她拿起一块点心送给江涛。两个人说着话,街上木梆响起,深夜了。江涛说:“你去睡吧,我也要睡。”——
而这种想象,在《人世间》里的春燕身上是不存在的。电视剧版《人世间》里,扮演春燕的演员面容瘦削,颇有娇俏之美,而在《人世间》小说原著里,春燕有一点胖,有一点壮,加上与周秉昆自小熟悉,书中周秉昆自称,小时候,春燕上厕所害怕,还让周秉昆陪着她一起到公共厕所的旁边,这样一个近乎透明的长得没有女性气韵的女性,自然无法引起周秉昆的兴趣。
春燕就相当于《红旗谱》里的春兰,太靠近现实,太贴近生活,难以引逗男人的欲望之源。
而郑娟就不同了,就像《红旗谱》里的严萍,深身上下透着女性的那种娇媚的气韵,散放着可以亵玩的力场,所以,周秉昆第一眼就被郑娟的这种综合了各种维度的躯壳给吸引住了,从而驱动着他一步步地靠近与接近着郑娟,延续了小说里的主线情节的进展。
而在这一过程中,梁晓声把他来源于《红旗谱》的最浪漫的欲望想象中的标配装饰之物“糖葫芦”赋予了郑娟,更是为周秉昆的欲望之火,添了一滴油,加了一把柴,从而使得《人世间》里的三角恋爱风云,如火如荼地演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