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说英雄谁是英雄之温柔一刀·四

丑丑说小说 2024-04-25 12:48:52
第十二章:一个从不怀疑自己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像遇上这种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管就算是韦青青青复出,李柳赵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猬,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首,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师无愧立时就以“古董”的尸首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躯体,只斜挨着没有扑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跌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会,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又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地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工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正义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升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的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与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  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做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靶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与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阖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片脸更黑,白的一片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弟兄,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的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机?”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种极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气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范。”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何一名弓箭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去不好!”他说着,把裹着剑鞘的布帛扯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蹑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十堂主‘三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只去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当,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种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何等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异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股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机,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三条街的统称。由于这三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道破旧的牌坊,而三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人放牧牛羊。这破板门三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极不愿被牛羊骚扰,便建了板堵围着,年月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三条街为破板门,同时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三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三间大宅的厅堂上,有好几个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除了“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三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外,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看来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气,有如惊弓之鸟。  “花衣和尚”与“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三箭将军”,精神也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定如恒。  而且极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地位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另外是来自他的一对水火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三堂主雷媚、四堂主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极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三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动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竟是大堂主狄飞惊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气。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绝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与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上。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以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份,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复,这使得雷滚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圣”率三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第二,苏梦枕惊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了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方法。  这使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第十三章:刀与人头   “苏梦枕不是人!  “那种情形之下,他着了花无错的‘绿豆’,我、‘古董’、花无错一齐截击他,还有外面四百支强弩对准着他,可是他只要一刀在手──“他一刀就剜去自己腿上沾毒的一大块肉,一刀就逼走我和花无错,再一刀就杀了‘古董’,那柄魔刀饮了血,更红!  “如果我们走迟一步,只怕──  “苏梦枕的刀,不是刀,他那一刀不是对着我们发,但令我们感觉到无可拒抗的震怖,我们只有速退,那一刀的恐怖,我们前所未见。  “可是,遥望苏梦枕砍向‘古董’那一刀,妖艳得见所未见,看来那么风华绝代,令人无法相拒,‘古董’便被一刀就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刀!?  “苏梦枕是什么人?!  “人怎能使出这样的刀!”  “豆子婆婆”犹有余悸,想到那一刀的艳冶与畏怖,本来正向雷滚禀报的话说成喃喃自语,接近语无伦次。  “我躲在墙里,闭住了呼息,闭住了杂念,甚至完全连脉搏和心跳也闭住了,为的是不让姓苏的王八蛋发现,所以,我才能一击得手,沃夫子着了我三根化骨针,要不然,以沃夫子的‘少阳摔碑手’,谁都不易制得住大局……  “我又力战茶花,逼他毒发身亡。更敌住师无愧,让他无法过来抢救姓苏的王八蛋,可是,却忽然冒出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否则,姓苏的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再在江湖上充好汉了!”  “花衣和尚”额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雨水。要不是他额上烧着香疤,瞧他花衣锦袍,准以为他只是秃头,并非和尚。  “我安排好了四百支快箭,本要在苏公子身上穿四百个窟窿,但那两个人突然出现,使我们的战阵有了缺陷,阵脚大乱。  “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无意间造成的。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一时之念,日后可能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可以易朝换代,改写青史。我觉得这次行动,事先没有考虑到这些意外的事件,是失败的主因。”  “三箭将军”虬髯满脸,胡子长得浓密如乱草,但一张脸却极瘦削,双颧高窄,眉毛也乱而浓,所以乍看过去,在头盔下只有大团小团的黑,而看不到脸容。  “完了。  “苏梦枕是有仇必报的!  “你们说过这次行动一定能把苏梦枕置于死地,我才敢动手的。可是,这样子重要的行动,怎么总堂主不来?怎么大堂主也没出现?  “现在苏梦枕不死,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至少,他一定会来杀我的。  “五堂主,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花无错全身都在发着抖。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以前他面对生死关头,毕竟还有勇色豪情,但他现在却感觉到全然的彷徨与无助,因为他忽然失去了让他勇和豪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为什么在他出卖故主的时候,狙杀他的兄弟之后,力量就突然消失无踪呢?  现在轮到雷滚说话了。  他的一双棱棱生威的大眼,如雷动一般滚扫过去:“豆子婆婆”、“花衣和尚”、花无错、“三箭将军”全都有被雷霆辗过的特异感觉。  雷滚说话的语音也似雷声滚滚。  “‘豆子婆婆’,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们这次也干得并不坏,至少已杀了痨病鬼手上的两员大将,把他吓住了,少不免要对内部大事整饬,这是无过有功。姓苏的只是人,人使的刀,也只不过是刀,你怎么越活越回头了?  “这次剿敌战,大家都冒了点险,人人有功,‘花衣和尚’居然还要争首功!如果杀了姓苏的,你争得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姓苏的还未死,你争个啥!  “鲁三箭你这话算是自省,还是推诿责任?别忘了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你领四百张弓,射杀不了一个痨病鬼,如果要作检讨,恐怕你自己也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吧!  “这个行动一旦展开,我们就不怕姓苏的报复!最好那痨病鬼敢来,我雷老五在这里候着他,花无错,你押的这一注,错不了,别魂飞魄散地当不上汉子!”  雷滚又“盯”了每人一眼,直到他自觉眼神足可把人螫得痛入心脾,然后才道:“姓苏的这次受了伤、死了人,至少要一番整顿,这番挫一挫他的锐气,也是极好的事,是不是?”  当他问“是不是”的时候,他期待别人回答“是”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听到“不是”。  如果他要别人回答“不是”的时候,他的问题自然就不让人能有答“是”的机会。  ──有些人在会议的时候,根本希望人只带耳朵,不必带嘴巴。当然,在需要赞美或附和的时候是例外。  就在他问“是不是”的时候,外面喧哗的雨声中,陡然传来一种刺耳的铁笛尖啸声。  笛声刺耳,此起彼伏。  雷滚的脸色变了。  三个穿宽袖短襟绉袍高腰袜的汉子,一齐进入中堂,一齐跪倒,雷滚即道:“说!”  后面两人站在一旁,当先一名汉子道:“前街有敌来犯,十一堂主正在全面抗敌。”  花无错听得脸如死灰,全身一震。  雷滚只“嗯”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忽又“嗯”了一声,即向三箭将军道,“你带人去守后街。”他闷雷似地道,“他们攻前街,更要提防后街!”  “三箭将军”立即站起,道:“是!”飞步而去。  花无错失神地道:“他……他来了!”  雷滚深吸一口气,连下七道告急请援令,心想:总堂主和大堂主究竟在哪里?不然,老二、老二、老四至少也要来一来啊!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将与名动天下的苏梦枕对决时,手心都因亢奋而激出了汗!  他稍微凝聚心神,道:“好,他来了,我们这就出迎他去!”  陡听一个声音道:“不必了!”  声音就响在雷滚的身前。  然后就是刀光飞起。  一片刀光,撷下了花无错的人头!  刀光来自那两名侧立的汉子。  雷滚大喝一声,左重九十三斤、右重五十九斤双流星飞袭而出,这种奇门兵器又以不同重量的流星锤最难收放,不过一旦练成,又是最难招架的兵器,远攻长取,杀伤力大!  流星锤打出,人已不见。  人随着刀光。  刀光艳艳。  刀轻轻。  刀飞到了花衣和尚的光头上。  “花衣和尚”大叫一声,手上铜钵,飞旋打出!  他手中的一百零八颗铁棱念珠,也呼啸而出!  同时间,他的人也破窗而出!  他只求把苏梦枕阻得一阻,方才有逃生的机会!  厅中的高手那么多,只要他逃得过这一刀,一定有人会挡住苏梦枕!  窗棂飞碎。  外头是雨。  他果然看见自己逃了出去。  可是他怎么“看见”自己“逃”了出去呢?  他马上发现,从窗子里飞出来的是一具无头的躯体。  ──为什么会没有了头?!  ──这确是自己的身体,那衣履、那身形……  ──莫不是……  “花衣和尚”的意识到此陡止,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想。  他失去了想的能力。  “豆子婆婆”看见苏梦枕一刀砍下了花无错的头颅,就像他砍掉“古董”的人头一样,美丽而飘忽,还带着些许风情。  然后第二刀便找上了“花衣和尚”。  追上了“花衣和尚”。  婉约的刀光带着绯色,在“花衣和尚”刚要飞掠出窗外的脖上绞了一绞,“花衣和尚”这时正好撞破了窗子,所以头先飞出窗外,身子余势未消,也摔落窗外。  然后刀又回到了苏梦枕手中。  苏梦枕转过头来,目如寒星,望向她。  豆子婆婆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她还没有哭出声,但雷滚已发出了一声雷吼!  雷滚不明白。  那一抹灰影掠到哪里,他的双流星就追到哪里。  因为他知道灰影子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居然进入了他的地盘,正在格杀他的人!  这个正在发生中的事实像一柄烧红的尖刃,刺在他的脚板上!  过激的反应使他整个人都弹跳起来,而且充满了斗志。  这一刹那,斗志甚至要比生命力还旺盛!  ──宁可死,但决不能不战!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在“六分半堂”独当一面、举足轻重!  ──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名扬天下、威风八面!  一个人一直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既不敢叛长逆上,又不服膺已成名的人物,于是便在心中立定了一个头号大敌,以策励自己有一天要越过他、击败他,来证实自己的成功。雷滚的头号大敌便是苏梦枕。  尤其是当别人对他这个人嗤之以鼻,以一种萤虫也与日月争光的眼色对待时,更令雷滚感觉到焦灼与愤怒。  ──有一天,一定要击败苏梦枕。  ──只有击败苏梦枕,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所以在这一刻,他已被斗志所烧痛。  他对苏梦枕做出疯狂的截击。  但他的招式却一点也不疯狂。  他的双流星,重流星锤自后追击,轻流星锤在前回截,一前一后,只要给其中一记流星锤绊了一下,就可以把敌手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的轻流星锤明明可以从前面兜击中苏梦枕的身子,可是,苏梦枕忽一晃就过去了,已到了轻流星锤之前、击不着的地方;而重流星锤明明眼看要击中苏梦枕的后脑,可是不知怎的,只差半寸,苏梦枕的后发都激扬了起来,但仍是没有击着。无论把铁链放得再长,都是只差半寸,击了个空。  苏梦枕这时已二起二落,砍掉了花无错和“花衣和尚”的人头。  淡红色的刀变成艳红。  艳红如电。  “豆子婆婆”却连眼睛都红了。  她突然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  这件千疮百孔的破衣在她手里一挥,就卷成了一条可软可硬的长棒,手中棒“呼”地划了一个大翻旋,横扫淡红的刀。  艳红忽乱。  乱红如花雨。  “豆子婆婆”手中的布棒忽然碎成了千百片,漫扬在空中,“豆子婆婆”疾闪飞退,苍发断落,乱飞在空。  刀光回到苏梦枕袖中。  苏梦枕把手拢入袖里。他这样说道:“能接我一刀,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要记住,我不杀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并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谁杀死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他不但对堂上围堵的四百八十六名“六分半堂”的子弟视若无睹,而且也好像根本就看不见雷滚这个人。  这一点足以把雷滚气煞。  这比杀了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侮辱。 第十四章:市集里的人   如果雷滚不使出这一记“风雨双煞”,他所受到的挫折,也许就不致如此的惨痛。  不过,日后的成就,也许就不会如此的大。  人生里有很多步伐、许多决定,一旦跨出去、一经动念,也许现在看来是错的,但日后却变成了对的;或许如今明明是对的,但到了将来却是成了大错。对错往往如一刀两面,切开因和果、缘和分。一个人如果一生得意,很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得意,反之,一个人常受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没有高山,就不会有平地。  雷滚那一击结果如何?  苏梦枕的红袖刀呢?凄艳的杀气,是不是可以沛莫能御?  雷滚的双流星,未打出去前已急剧旋转震荡,发出去后更互相碰击激撞,没有人能分辨得出这一对流星锤,会从哪一个角度、以哪一种方式击在哪一处要害上;纵连雷滚自己也不能够分辨。  但却可以肯定,只要经这一对流星锤碰上,骨折筋裂,准死无疑!  雷滚已骑虎难下,也开始有些自知之明。  他这双锤纵杀不了苏梦枕,至少也可以把他留上一留。  不料有一件事却发生了。  而且发生得毫无征兆。  流星锤到了苏梦枕身前,也没见他怎么动,那两条精铁钢链就断了。  流星锤舞得再好,只要链子一断,流星锤就跟南瓜没什么分别,一枚呼溜溜地滚到厅外,把围堵的“六分半堂”弟子惊让出一条路,而另一枚啪地撞在一名正跟师无愧缠战的副堂主胸口,把那人的胸膛整个打瘪了下去,血吐得满锤子都是。  苏梦枕仍是没有多看雷滚一眼。  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跟他说。  他仍在往外走,一面向把涌上来的“六分半堂”子弟截住的师无愧说了一句:“立即走。”  那滚落在地上的一对流星锤,也彷佛与他毫无关系。  师无愧马上收刀。  他收刀如此之急,使得正跟他厮拼的一刀三剑五把枪,几乎全要扎到他的身上。  师无愧骤然收刀,全身空门大开,反而使这几名高手纷纷收招,以为有诈。  甚至有一人还因急着收住冲杀的势子,竟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枪痕,星花四溅。  师无愧已跟着苏梦枕,行了出去。  没有人敢拦住他们。  没有人能留住他们。  苏梦枕走到槛前,微微一顿,一抬足,脚跟回蹴,把那一枚九十三斤重的铁流星锤,踢得直飞了起来,众人哗然闪躲,只闻轰的一声,流星锤撞破了那面写着一个草书“六”字的石墙。  墙坍砖裂,尘扬灰漫,再看苏梦枕已不见。  墙上只剩下“分半堂”三个字,还有一枚坠落的流星锤。  外面仍是有雨。  雨势渐小。  不过仍乌云密布,风涌云动。  苏梦枕一出长街,奔行极急,师无愧则寸步不离地相随。  刚才苏梦枕叫他“立即走”,而不是“走”,所以他一听到就住手,甚至把自身安危置于不顾。  “走”和“立即走”并不一样。  ──而他又深知苏梦枕在发号施令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只要多说一个字,便有一个字的用意。  ──大局已受控制,凶手也偿了命,苏公子为何走得这般急?  苏梦枕一步出破板门,立即就发现左右的街角,疾转出了两个人,跟他并着肩走。  师无愧一向都走在他的后面。  这刚出现的两个人,一个人在雨中,仍然漫不经心,神态潇洒悠闲,似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个却毫不把淋雨当做是件讨厌的事,在他而言,彷佛每一串雨珠都是一粒珍珠一般。  这当然就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他们见到苏梦枕,眼里都不自觉地转换了一种神色。  白愁飞的眼睛像燃烧了起来。  王小石却似星星般地闪亮。  苏梦枕没有问他们什么。  他派王小石去攻前街,白愁飞去攻后街,当然都是佯攻,为的不过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他才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他就把这两件“艰任”交给他们。  ──如果他们办不成功,前后街的兵力集中,来个人海战术,苏梦枕就不一定能镇慑全场,从容步出。  可是苏梦枕很放心。  他知道他们一定能办得到。  而且能办得好。  把一件事办得到和办得好是不同的:就像一个人能唱歌和能唱好听的歌及把歌唱得很好听,都是不同的意思一样。  他们既在这儿出现,就已经等于说,把这前、后街的兵力引走之后,才与他集合。  苏梦枕见到他们,只顿了一顿,说:“很好。”然后说:“走。”  ──“很好”,在苏梦枕来说,已是最高的赞美。“金风细雨楼”里,被他说过“不错”的,只有一十八人,赞过“好”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更遑论“很好”。  ──“走”就是命令。  可是白愁飞立即道:“走?”  苏梦枕不应他。他不喜欢把话说上两次。  白愁飞道:“走去哪里?”  苏梦枕道:“回风雨楼。”  白愁飞抱拳道:“我们素不相识,只是有缘并肩作战一场,何不就此功成身退。”  苏梦枕如寒火的双目迅若星火地在他脸上一掠,只道:“这不是你内心的话。”  然后他道:“你们现在想不跟着我走都不行了。”  这次轮到王小石问:“为什么?”  “看来,在苦水铺狙杀我不是‘六分半堂’雷损的意思,但要趁我赴破板门报仇,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全面截杀,才是雷损的真正用意。”  “所以,你们已别无选择。我们功未成,没有人可以身退。”  被敌军包围的人,已别无选择,一是突围,一是投降。  ──突围即战,投降则只能任人处置!不管对方把你处置得像一块猪肉还是一只狗,都不得反抗。  ──谁叫你投降?  ──一个人只要认了命,投了降,无论敌人怎么对待他,他也只有逆来顺受。  ──所以有些人宁愿死,不投降。  白愁飞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打从救了你开始,这场祸事就脱不了身。”  苏梦枕冷冷地瞄他一眼,道:“难道你们希望这京城里事事皆与你们无关?”  白愁飞没有答腔。  四人走到东三北大街,只见在灰蒙蒙的雨势里,街道上居然还有人在摆卖。  草棚系着几匹马,有两三人正在喂饲料,有三家肉摊子,一家摆卖牛肉,一家卖羊肉,一家卖猪肉,还有一家磨刀店,隔壁是磨豆子店,门前有人卖豆腐,有人卖菜、有人卖鸡、鸭、鱼、虾,也有小贩在卖馍馍、烧饼、锅贴、煎包,还有人在卖糖水,甜糕、甘蔗、麻薯、汤圆,甚至布玩偶、陀螺、风筝、冰糖葫芦、兽皮。  只要在市集里会见到的东西,这儿都有。  这件事本不稀奇,这条街本来就是市集。  稀奇的是这些事物,不应该出现在雨中。  这些小贩,简直只当没有下雨。  他们照样摆卖,就当是风和日丽好春光的好日子。  他们的摊子,都有一个特色:  没有顾客。  任何摊贩,营业是为了有人光顾,可是这四五十家摊档,似乎不是为普通顾客而摆的。  其实他们只为一位“顾客”而摆卖。  ──这“顾客”便是被誉为统管京城黑白两道、统摄正邪两派、统领官民二路,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最有权势、蹿起得最快而来历又最神秘、刀法称天下第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他们转入东三北街,这一整街的贩夫走卒正在等待着他们的“光顾”。  白愁飞禁不住要深呼吸。  他扬着眼眉,深深地呼吸。  他每次一紧张的时候,就要深呼吸。自小听人说,只要是在紧张的时候,多做深呼吸就能平气,气平则心能静,心静则神凝。  他必须要凝神。  因为大敌当前。  ──他出道已八年,格杀过不少劲敌,但在当今之世,却很少人知道有“白愁飞”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出名。  他一旦要成名,便要成大名,小名小利,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为了使他暂不出那“无谓之名”,他不惜把知道他有绝世武功的人除去。  一个像他那样心怀大志、身负绝技的人,居然能隐忍了八年当一名藉藉无名的高手,当然是极能沉得住气的人。  可是他往雨中的情景一看,一口气就凝不住了。  在这雨景里看得见的人有七十二人,还有匿伏着的十六人,这些人如果发动了总攻击,这种情况要比刚才在苦水铺里,四百名神箭手快弩瞄准苏梦枕的处境,还要可怕一十三倍!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倍!  白愁飞心里一盘算,就算再沉得住气,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沉不住气的时候,只好做深呼吸。  虽然做了深呼吸,不见得就沉得住气,但深吸一口气,至少可以证实他仍活着。  只有活着的人能呼吸,能享受呼吸。  能呼吸,总不是件坏事。  王小石突然觉得手冻脚冻。  他最不喜欢自己这个反应。  他一紧张,呼吸不乱,心跳不变,眼皮不跳,但就是手脚一下子像浸到冰窖里,全身冷得像寒冬的铁耙。  别人如果在这时候握着他的手,或碰着他的脚,就会错以为他感到害怕。  他其实并没有害怕,他只是紧张。  紧张跟害怕是不一样的:紧张可以是亢奋的,害怕则可能是畏惧。  王小石很容易就紧张,其实,他看到温柔就手冷脚冷,初遇苏梦枕,手脚更冻得个欲仙欲死。  可是他并不怕温柔和苏梦枕。  跟温柔在一起,王小石感到无由的喜欢;与苏梦枕在一起,却是感到无穷的刺激。  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跟害怕无关。  不过别人一旦发现他手足冰冷,都会错以为他在怕。  其实王小石除了死,什么都不怕。  他现在不是在怕死,可是一眼看出那雨中店铺摊档所摆出来的阵势,真要比诸葛孔明当年的“八阵图”还难以应付,偏又把极深奥的阵势化为市井常物,更令人无从捉摸,这种无可匹敌的感受,更激起了王小石的斗志。他因而更加感到紧张!  他一紧张,脚就自然而然地摆动,手指也搓揉起来。  摆动双脚,搓揉十指,便成了他解除紧张的法子之一。  世上有各种不同的人,用他们自己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解除紧张。  有的人在紧张的时候,就看看书、念念佛、写写书法,甚至睡个大觉,也有人完全相反,他们在紧张的时候就暴怒,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只看他高兴。  有人解除紧张的方法很正常,譬如洗个澡、唱出戏、找个女人发泄,有的人消解紧张的方式就很奇特,他们要被人揍一顿、不停地工作、一口气吞十只大辣椒,甚至抓一个人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  苏梦枕呢?  ──他如何解决紧张?  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见过苏梦枕紧张。  就算在苦水铺里,苏梦枕眼看要在四百张快弩里中伏,他也只是变色,但并不紧张。  ──他一向认为紧张只会误事,并不能解决问题。  ──问题来的时候,他只全力解决问题,决不自己再制造问题:这是苏梦枕处事的原则。  可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市集”的时候,连苏梦枕也难免觉得一阵昏眩、一阵轻颤。  ──其实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容易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倒不易治好,反而是常生小病的人,一向耐得住大病小病。  ──擅饮的人少醉,一旦醉倒,也吐得比别人厉害!  苏梦枕极少紧张。  他一紧张,就立即说话。  说话就是他解决紧张的秘诀。  所以人们只听见苏梦枕在说话,看不见苏梦枕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是一向都只用耳朵看人,眼睛诉说的。要不然,为何只要声势汹汹,就可以理直气壮?为何只要富贵权威,他说的话就成了金科玉律?  “刚才破板门里雷滚说过一句话,十分荒诞无理,他骂鲁三箭说:‘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这句话真是错到阴沟里去了。”苏梦枕道,“其实天下最有资格言勇者,便是败军再战。只有败将才知道败在哪里,对方胜在什么地方。常胜将军不足以恃,反而在败中求胜的良将才是难求。”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败将可以再兴,但死将军却不能再复活。”  苏梦枕斜瞄他一眼,“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才能够使这班‘六分半堂’的好手,只杀你,不杀我呢?”  苏梦枕即道:“很简单!把我抓起来,献给敌方,你就可以领功受赏,化敌为友。”  白愁飞大笑道:“好主意。”身形一长,就向场中掠去。  看他这一掠之势,至少会有十人当即就要丧命在他指下。  白愁飞出手,王小石不能闲着。  他正要拔剑,师无愧忽然说了一句他听得懂但不明白为何却在此时说的话:  “无发无天。”  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的神态立即变了。  他一手就挽住白愁飞直掠的身子。  白愁飞这一掠之速,就算八十条汉子也未必兜截得住他,但苏梦枕一晃身就拦住了他。  ──还是白愁飞故意让他拦住,才拦得住?  苏梦枕一把留住白愁飞,只说了一句话:“先看看,才动手。”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些人。  有的从大道东来,有的自北大街来,有的从三尾街踱过来,有的自南角寮口转过来。这些人都来得很从容、很镇静、很笃定、很安详。  他们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也有高大的、矮小的、俊伟的、丑陋的、强壮的、美丽的,但他们只有两点相同处:  人人手里,都撑着一柄深绿色油纸伞。  人人头上,都裹着一方白巾。  手里拿着伞,是可以遮挡雨水,但便望不着天,人人用白巾包着头顶,便看不见他们的发。  这样一干人,在东、南、西、北四面出现,全往中央靠拢,不徐不疾,但速缓有致,等于包围了这“市集”,堵截了这个阵势原有的威力。  这本来是如同棋盘一样绝好的布阵,但忽然堵上了十几子棋,一下子,把原来的优势破坏无遗。又像一幅画,留白处本有余韵,但一下子来几记大泼墨,把空白都堵死。  这干人三五成群,相继出现,“市集”里的人面面相觑。那些持伞的人,有的走向鱼贩,有的迈向马房,有几个往肉店包抄,有两三人却向剃头的老板那儿“光顾”。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目标”和“专职”。  这“市集”里头先伏下的“六分半堂”高手,至少有八九十人,这一群撑伞的人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但这些人一出现,便形成一个分明的局势:“市集”里的人被撑伞的人包围了。  “市集”里的人莫不变得紧张了起来。  连在“市集”前的一名汉子,枯瘦得像一只晒干了的柿子,颧骨旁的两道青筋,一直突突地跃动在太阳穴上。  他是雷恨。 第十五章:撑伞的人   雷恨很恨。  他一生都在恨人。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花时间,更何况他恨的人比他所认识的人更多,他对没见过的人也会恨之入骨,有时他把他自己也恨在内。  他唯一不敢恨的人,只有雷损。  现在他最恨的人,就是苏梦枕。苏梦枕居然闯入“六分半堂”重地破板门,杀了他们的人,扬长而去,雷恨一想到这点,就恨不得把苏梦枕连皮带骨地吞下肚里去。  狄大堂主就曾经这样对他下过评语:“雷老四一旦恨一个人,就算武功胜不了对方,但凭他的恨意,也足可把对方惊走。”  这“市集”里伏有九十二名高手,全是他堂下精兵,只要等狄飞惊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在一瞬间就把苏梦枕分成一千四百五十六块碎肉。  但狄大堂主并没有下令。  那一组撑绿伞的人已经出现。  雷恨恨得几乎吞下了自己的下唇。  因为那二十九名撑伞人来了。  这些人一来,自己和手下所布的阵势,无疑已被击垮。雷恨心头再痛恨,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是“无发无天”!  ──苏梦枕手下的一组精兵“无发无天”,而今至少出动了一半。  雷恨知道他若妄然发动,只怕便再也不能恨人,只有悔恨。  更可能的是连悔恨的机会也丧失了。  一个看来笨头笨脑的年轻人,撑着一把黑桐油伞,越众绿伞而出,走向苏梦枕。  他经过师无愧身边的时候,本来呆滞的目光,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低低声地说:“都死了?”  师无愧苦笑道:“古董和花无错是叛徒。”  这表情呆滞的人似震了一震,仍稳步走向苏梦枕作了一揖,道:“属下接驾来迟。”  苏梦枕微微颔首道:“你没有迟,来得正好。”  王小石东看看、西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看来这次又是死不成了,他才忍不住道:“原来真的有绝处逢生、及时赶到的事。”  苏梦枕淡淡一笑,但眼光里有不屑之意。  师无愧瞄了瞄苏梦枕的神色,即道:“公子在赴破板门口之前,一路上已留下了暗记,算定‘六分半堂’的人会在回头路上截击,莫北神才能调兵赶来。”  白愁飞“哦”了一声:“原来是莫北神!”  王小石奇道:“怎么我看不见你们留下的暗号?”  师无愧道:“要是让你们也能看见,还算是暗号吗?”  白愁飞叹道:“说得也是。如果‘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贸贸然就去杀敌,世上早就没有‘红袖梦枕第一刀”这个称号了!”  王小石愣愣地道:“原来你们是要激出‘六分半堂’的实力,在此地来一场对决!”  苏梦枕忽道:“他们来的是雷损,还是狄飞惊?”  这次是那看来愚愚笨笨的莫北神答话:“是狄飞惊。”  苏梦枕便道:“那今天只算是谈判,不是对决。”  白愁飞在一旁向王小石飞了一个眉色,道:“看来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天下确没有侥幸的事。”  王小石笑看搓搓手道:“看来这故事早已编排好了我们的角色。”  白愁飞目注远方,又仰天一叹,道:“而且,这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王小石随他目光看去,便看见一行人,手撑崭新漆髹黄色油纸伞,袅袅行了过来。  莫北神忽然双目一睁,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突然撑开了压在眼皮上的数十道厚皮,像发射暗器一般厉芒陡射,只说了一声:  “雷媚来了。”  雷媚当然是位女子。  在江湖传说里,雷媚已成了当今三个最神秘、美丽而有权力的女子之一,这三个特点,大都能教世间男子动心,至少也会产生好奇。  在传言里,有人说雷媚才是当年手创“六分半堂”的雷震雷的独女,后让雷门旁支的出色人物雷损夺得大权,但仍念雷震雷扶植之恩,把雷媚安排为三堂主。另有一说雷媚爱上雷损,不惜把总堂主之位交了给他,但也有人说雷媚自知在才能上不及雷损,为光大“六分半堂”,故将大位禅让。  又有一说是:雷媚才是雷门的旁支,根本就是雷损的情妇。雷损与多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离异后,一直都跟这雷媚暗通款曲,甚至有人怀疑,关昭弟早就死在雷媚的手里,所以才销声匿迹十多年。  白愁飞当然知道“六分半堂”有这样一个雷媚,他曾向赵铁冷探问雷媚是一个怎样的人。赵铁冷只能苦笑道:“‘六分半堂’里有三个人永远也无法让人了解:一是雷损,没有人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他不让人了解;一是狄飞惊,只有他了解别人,没有人能了解他;一是雷媚,她太容易让人了解,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每个人对她的了解都不一样,看她要让你“了解”她的哪一面,你就只能“了解”哪一面。”  白愁飞听说过雷媚,也想见见雷媚。  白愁飞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子,但纵再才情傲绝的男子,对有名的女子,也会感到有点好奇。  至少想看看。  看一看也好。  王小石也听说过武林中有一个雷媚。  “雷媚在‘六分半堂’主掌了一支神秘的兵力,她是雷损的爱将。人说目下江湖上三位神秘而美丽的女子,一位是雷损的夫人,一位是雷损的女儿,一位是雷损的手下。雷损这个人真有福气,手下猛将如云,男的是英杰,女的是美人。”  王小石那时候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手?  一个人若要练成绝艺,那只要恒心、耐力、勇气与才华,就不难办得到。但一个人要想掌握大权,就非得要极大的野心、够残忍和善于处理人事的手法权谋才行。  王小石自问自己也想办成一些别人办不成的大事,但却没有不顾一切要获得成就的野心与奢望。  如果要他牺牲一切、改变性情来换取权势,他宁可不干。  不过青年人难免有所向往,有过想像,他想见见能臂助雷损得天下的雷媚是怎么个模样。  所以他也转头望去。  可是他们都见不到。  见不到雷媚。  一行女子,约十七八人,一律穿嫩黄色的衣衫,小袖束腰,眉目娟好,手撑黄纸伞,袅袅娆娆地行了过来。  这些女子都长得艳丽可人,却不知谁才是雷媚。  这一行女子一出现,那“市集”里的人,除了雷恨之外,全都聚在东三北街的一隅,好像要把路让给这十几位少女一般。  莫北神脸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来。  那廿九名手持深绿色油纸伞的人,阵法变了,变得很慢、很缓,也很稳定,很不着痕迹,但又明显地为了这一行鱼贯而至的女子变幻出一个新的阵势:  能够应付这十几位看来娇弱的少女之阵势。  王小石问白愁飞:“谁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没有看见这些女子?”  王小石道:“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女子,究竟谁才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看这些女子美不美?”  王小石诚实地道:“美。”  白愁飞道:“美就好了。有美丽女子,看了再说,管她谁是雷媚。”  王小石想了想,答:“是。”  他明白了白愁飞话里的意思:行乐要及时。  ──看来眼前凶险无比,只得往好的尽力,不能再往坏处深思。  苏梦枕阴冷的眼神,望望撑黄伞的女子,又看看莫北神所统率的“无发无天”,又观察了一下雨势,自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掏出几颗小丸,一仰脖吞服下去。  雨水落在他脸上,似溅出了痛苦的泪。  他服药的时候,无论是莫北神还是师无愧,谁都不敢骚扰他。  隔了好半晌,苏梦枕一只手轻按胸前,双目又射出阴厉的寒芒。  “狄飞惊在哪里?”  莫北神立即回答:“在三合楼。”  苏梦枕往街道旁第三间的木楼子望去:这原来是一伙酒家,挑着酒杆,总共两层楼。  苏梦枕向莫北神道:“你在这里。”又同师无愧道:“你跟我上去。”  师无愧和莫北神都道:“是。”  王小石问:“我们呢?”  苏梦枕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掩住嘴唇。  他咳的时候双肩耸动,像一个磨坏了的风箱在肺里抽气一般,吸吐之间沉重浓烈,而又像随时都断了气一般。  好一会他才移开手帕。  王小石瞥见洁白的巾上,已染上一滩怵目的红。  苏梦枕合起了眼睛,连吸三口气,才徐徐睁开双眼。问王小石道:“你知道这楼子上面有个什么人?”  王小石盯着他,视线不移。王小石看见苏梦枕剧烈呛咳的时候,王小石已决定自己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了。  他答:“狄飞惊。”  苏梦枕问:“你知不知道狄飞惊是谁?”  王小石答:“‘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苏梦枕用手无力地指指那一座木楼,“你知不知道这一上去,谁都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是不是可以活着走下来?”  王小石淡淡地道:“我跟你直扑破板门的时候,也知道不一定能从那三条街走得出来。”  苏梦枕盯了他一眼。  只盯一眼。  然后他不看白愁飞,却问白愁飞:“你呢?”  白愁飞反问:“狄飞惊的武功很厉害?”  苏梦枕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你要上去,自己便会知道;如果你不上去,又问来干什么?”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好,我上去。”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昂然走入三合楼。  楼下只有叠起的桌椅,没有人。  苏梦枕向师无愧道:“你守在这儿。”  师无愧便挺刀守在大门口,像就算有千军万马冲来,他也决不让他们越雷池半步。  然后苏梦枕优雅地拾级上楼。  白愁飞和王小石落在他一个肩膀之后,不徐不疾地跟着上楼。  他们这样一起拾步上楼,心里有一种特异的感觉:  仿佛他们这样走在一起,便不怕风雨、不畏险阻,普天之下,已没有什么拦截得了他们的并肩前行。  并肩上楼。  楼上有楼上的世界。  楼上是什么?  其实人的一生里常常都有上楼的时分,谁都不知道楼上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不曾上楼的人想尽办法上楼,为的要一穷千里目。上了楼的人又想要更上一层楼,或者正千方百计不让自己滚下楼来。  楼越上越陡。  楼越高越寒。  楼上风大,楼高难倚,偏偏人人都喜欢高楼,总爱往高处爬。  高处就是危境。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三人几乎是同时上了楼。  于是他们也几乎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狄飞惊。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在“六分半堂”里在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  ──甚至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六分半堂”里最受尊敬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损。  可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想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第一篇:雨中废墟里的人·完——   稿于一九八五年:与梁四、蔡五、何七初识时。  校于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与应钟、家和返马行。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六日:敦煌顺利将《开谢花》《谈亭会》《碎梦刀》《大阵仗》四书出版权取得。  三校于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与梁何在银初见小静舞姿,惊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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